□ 马雪嫣
苔生,生于屋角、残垣、石缝。
小小的青苔,从不与繁花争妩媚春光,日月短长,只是沉默地生长在潮湿阴暗的地方,悄然装饰出一片翠绿的角落,黍米般的苔花,发丝般的苔叶,即使渺小,也在演绎着生命的宏大悲壮。
我曾猜想,多雨的江南是青苔的故乡。在戴望舒的那条雨巷里,当那个如丁香一般温婉的女子撑伞走过时,苔就长在雨巷的老屋角,它也和诗人一样,痴痴凝望着。湿漉漉的春雨打湿小巷里的青石板,青苔从石板的边缘挤出来,一簇簇青绿,静静聆听着雨打石板的淅沥声。这时,苔的心事大约和温婉多情的江南女子的心事是相似的,无边丝雨细如愁,只是因为这薄若轻纱的帘幕,使一切都迷蒙了,连同少女和苔的心事。青苔多美啊!
青苔的美,美得很不起眼,它心甘情愿作为点缀之物。春来光景好,茶山上游人如织,抬眼望去,重重叠叠翠绿的茶树拾级而上,逼仄的山路边,长着几棵淡粉色的樱花树,在春风中搔首弄姿,吸引着游人的目光。但是在背光的角落里,在不起眼的乱石丛中,还生长着许多青苔,它们正辛勤耕耘出一片浓绿的生机,可惜无人在意。茶山踏春的人们,醉心于迷人的春光,忘记留心脚下的路,冷不丁滑了一下,低头一看,是踩在了青苔上,便愤愤道:“哎哟,这青苔,真讨厌。”听到这话,青苔会委屈吗?我想青苔是不会委屈的,它自觉退到最不起眼的地方,捧出那一抹绿意,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也不是为了谄媚谁,只是因为不愿辜负这大好春光。“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诗人赏春访友,敲门却无人应,他却不恼,大概主人是怕我踩坏他园中小径上的青苔,才没来开门吧!青苔啊,你只管悄悄生长吧,你的谦卑忍让总会有人懂,你的美也总会有人怜惜。
青苔的另一个名字叫作苔衣。苔衣,初次看到这个名字,我是疑惑的,实在想象不出青苔和衣服有什么关系,直到在苏堤上看到满树青苔,才体会到这名字的绝妙之处。绿茸茸的青苔,从上至下,布满树身,可不就是给树穿上了衣服吗?在江南烟雨的滋润下,它的颜色显得更加苍翠,那或浓或淡、明暗交替的是百褶裙,层层重叠的是蛋糕裙,从上至下蔓延到根的是曳地长裙……更加绝妙的是,各式各样的苔纹,就像在衣服上绣了各式各样的花纹,凤鸟纹、曲水纹、蕉叶纹……花纹和整件衣服的搭配浑然一体。如此一来,苏堤上的依依垂柳,仿佛都变成了身着仙衣的仙女。
从沥沥春雨开始,江南的梅雨季是青苔最后的灿烂时光。当盛夏来临,骄阳似火,在热烈的暑气中,草木愈加葱茏,但这份暑热对青苔来说却是致命的。青苔变得干枯、焦黄,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机,开始大块大块地从树上剥落。青苔从树上剥落,是痛苦的,但绝不拖泥带水。它带着果决和勇气,淡然奔赴自己的结局。
我不禁开始对这小小的青苔肃然起敬了。
两年前,我住在龙山河附近,钱塘之水“自龙山河涌入凤山水门”,曲折的龙山河上建着许多古朴的石桥。每逢雨季来临,桥身的石板上都生满青苔,远远望去,绿意盈盈,煞是可爱。我在河边散步时,喜欢观察这些青苔,它们或浓或淡,重重叠叠,点染出一幅下笔绝妙的山水画。某日在看青苔时,偶然发现一块石板上有一圈圈的裂纹,如同大树的年轮,柔软的青苔从这些裂纹中生长出来,仿佛在试图为石板抚平伤痕。我的内心顿时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出现在我脑海中。或许这亘古不变的石头,这春生秋没的青苔,也有年岁吧。
我看着一圈圈的如年轮般的印痕,开始遥想它的经历:多年以前,在一次沧海桑田变换的震颤中,它从主体上肢解出来,水推沙移,被带到了河流的下游。它偃仰与乱石丛中,聆听着浣纱女的捣衣声和远方的晨钟暮鼓,这样的日子倒比寂寞的山中生活热闹许多。又是数不清的寒来暑往,一次偶然的机遇,它被选中,打磨光滑,当了一户人家门前的台阶。主人家稚子坐在它肩上啃糖葫芦,被粘掉了牙齿,吓得哇哇大哭。后来这个小孩长成少年、青年,背起行囊,远赴他乡求取功名,年迈的母亲便常站在石板上,望着儿子远去的方向盼儿归来。起朱楼,宴宾客,楼起楼塌,富贵功名不过黄粱一梦。多年以后,这个宅子空了,人们在断壁残垣中发掘出这块石板,彼时门前的龙山河上正在修桥,于是它成了这座桥的一部分。
光阴百代,数不清的岁月里,陪伴这石板的只有青苔。然而,青苔的生命如此短暂,只有一个雨季。但是,青苔是不死的,从第一粒飘落到石板上的孢子开始算起,对石板的追随从不曾停歇。雨时舒展绿衣,晴时枯落如须发,青苔的生命如此周而复始地延续下去,直至亿万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