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得方
“红薯便宜了,十块钱一袋。”路边停了辆卖红薯的小货车,一个穿军绿色大衣的中年人站在货车前正给红薯装袋,袋口的绑绳上还系着标签。看着红薯,我的思绪回到了老家的北山坡。这个坡上曾经有一小块红薯地,是祖父费尽千辛万苦在荆棘丛生的山坡上开垦出来的。许多年后的今天,已经看不出红薯地的样子了,只有满坡的荒草。
别家种红薯,都是在玉米地头或者自家门口的沟坡边,见缝插针似的种上几垄,可祖父却跑到山上开荒。有人笑着说祖父瞎忙活,祖父却一本正经地反驳:“你懂什么,那里的土壤好,结出的红薯又大又甜。”他边说边用手比画着红薯的个头,仿佛手里正握着刚收获的大红薯。他还说,那块地本来是队里的花生地,后来发大水毁了路,地就荒了,把它开垦出来种红薯正合适。
我实在不懂他说的“合适”是哪里合适。那块地位于半山腰,没有路通过去,祖父只好先砍掉荆棘,开辟一条小路。即使有了路,一开始还是要先下到山涧里去,攀上几块湿滑的大青石,才能来到山溪的对面,踏上那条新开辟的小路。
那个春天,祖父将近七十岁,头发已经被岁月的风霜浸染成了雪白的梨花。他用爬满青筋的手臂挥舞着铁镐,挖土、挑沟,红薯地在他的汗水里现了身。祖父把红薯秧一棵棵种在地里,又从山涧里挑来几桶水。红薯并不娇贵,浇了水就能活。祖父笑嘻嘻地看着种好的秧苗,脸上的沟壑都在快乐地跳动。就这样,祖父在一片质疑声中,硬是开垦了一块生机勃勃的红薯地。
红薯长势越来越好,祖父也越来越忙碌。祖父给红薯打顶、翻秧,让它不至于疯长。夏季雨水多,祖父还得经常去提秧,以免藤蔓过度生根。在生机勃勃的暑天,不单是红薯,所有的植物都在拼命生长。通往地里的小路三天不走,就被牵牛花和野豆秧封锁了,有时还被大花蜘蛛结的巨网拦住去路,因而祖父去红薯地时,总要挥舞着镰刀开路。
每次从地里回来,祖父手上总抓着一大把鲜嫩的红薯叶,因为叶子过多会大量消耗养分。刚摘下来的红薯叶是难得的绿色美食,只需用油简单翻炒,就是一道健康美味的农家菜;要是裹上面粉蒸一蒸,拌上蒜泥、香油,味道更诱人。
随着天气越来越凉,收获的日子越来越近。往往在掰玉米之前,祖父就背着铁镐来到红薯地里。他先把红薯秧一垄一垄地翻过来,然后瞅准位置,一铁镐下去,几个红艳艳、胖嘟嘟的大红薯就出土了。“今年的红薯真排场。”祖父喜上眉梢,干得更起劲儿了。
刨红薯的活儿祖父从不让我干,因为如果下镐的位置不对,就会把好好的红薯刨烂。他给我的任务就是乖乖地跟在后面,保持安全距离,把刨出来的红薯拾到箩筐里。祖父休息的时候,我也可以玩会儿。红薯秧翻起来的时候,有许多蚂蚱、蟋蟀四散逃窜,我就捉,用狗尾草穿成一串,祖父便抓一把干草给我烤了吃,这烤串虽然原始且不加任何作料,可味道闻着、吃着都挺香。我还会用红薯叶的梗制作项链,给自己戴上,也给祖父戴上。
祖父刨完红薯后,便将地里的红薯秧用木叉挑到地边。山里的野兔会来吃的,因为它们早就光顾过了,地里还有许多一粒粒、一堆堆的兔子屎呢。
我有时会指着对面的坡地问祖父:“那块地也可以种红薯吗?”“那地方不行,种几棵栗树还差不多。”“那里呢?还有下面的洼地。”“那里只能种杨树,下面的洼地嘛,倒可以种芋头。”可见,这山里的沟沟坎坎,能种什么,适合种什么,祖父心里明白着呢。
祖父挑完红薯秧,就会坐在地头的结巴草上抽一袋烟。这时候,就轮到我刨红薯了。因为地里可能还遗留着一些红薯,我可不愿它们被遗弃在这里。我费力地在祖父刨过的地方寻找着,还是能刨出一些细小如手指的红薯的,偶尔也有大些的,便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战利品向祖父炫耀。祖父便说:“怎么会留个这么大的?我得再好好刨刨。”说着就要起身,我哪里肯交出铁镐,非得把整块地检查完不可。
祖父看我满头大汗,便说,留几个红薯在土里也好,兔子、獾子会把它们挖出来的。兔子、獾子的鼻子灵得很,这红薯地就在它们的地盘上,总得给它们进点儿贡吧。我这才扔下铁镐,躺在地边的结巴草上喘气,眼里的天空蓝得真叫人喜欢,云朵洁白如雪。
收获的红薯被祖父一筐一筐地挑回家。大的可以擦成红薯干,能存放很久,一年四季都能煮粥;也会选出一部分红薯藏到红薯窖里,过年时蒸年馍或者炸甜红薯片时用。至于小的,就没有存放的必要了,或蒸或烤,都很香甜,哪怕是烧火时直接扔到火塘里烧,也能激发出红薯的美味。
接下来的几年,勤劳的祖父让这块红薯地每年都大丰收。直到有一年,祖父病倒了,再也不能穿过坎坷的小路走到红薯地里去了。红薯地从此荒废了,那条小路也重新爬满了牵牛花和野豆秧,大花蜘蛛又重新结起了拦路的巨网。
祖父想把自己种在红薯地里,可他并不知道,因为前往红薯地的路太难走,最终去了另一处有大路的山坡,与红薯地隔着一道岭、两条沟呢。
又到了红薯大量上市的时节,我买了一小袋。祖父要是还健在,我想他一定会说:“这红薯真比不上咱自己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