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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03版
发布日期:2024年09月02日
  □ 胡天翔
  北窑场里溜一圈,东干渠上摔两跤,南河的石桥上比比谁扔的泥团远,田红伟、杨红旗、杨少杰又跑到村东的晒场里。秋收了,麦播了,挨地头的晒场犁了、刨了,栽葱,种蒜,点萝卜、香菜,撒菠菜、黄心菜。晒场变成家家户户的菜园子。菜园子边上是麦秸垛,麦秸垛头或躺或立着圆圆的石磙。
  三个半大小伙子耍石磙哩。一二百斤的青石磙在他们手下就像小陀螺:扳倒立起来,立起来再扳倒,抠着磙眼还翻跟头哩。青石磙太轻,比不出劲大小,田红伟领着杨红旗、杨少杰去了他家的晒场。田红伟家的晒场里躺个红石磙,有三百多斤,是杨楼最重的石磙。轧场碾麦挂个石耢子,田红伟他爹挥鞭赶两头牛才拉出吱咛吱咛的响声。
  红石磙又粗又长,一头大一头小。胳膊粗腿粗腰也粗的田红伟喊声一二三,躺着的红石磙被立起来了。田红伟再喊声三二一,立着的红石磙又被扳倒了。立了小头立大头,拍拍手上的灰尘,田红伟歪着头说:“谁不服?来!”
  杨红旗不服。双手抱定石磙沿,双脚使劲蹬地,杨红旗的屁股刚撅起来,石磙未动,却听见“刺啦”一声响——杨红旗的裤裆开线了。杨少杰笑得直拍手,田红伟乐得乱跺脚。杨红旗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脱下外褂,袖子系到腰上,用褂子盖着屁股,杨红旗穿着汗衫、光着膀子跑了。
  杨红旗进村了,村口又来了一个人。是个女子,黑裤子蓝褂子,提个小细筐。近了,是王长林的闺女王红玲。看见晒场里的杨少杰和田红伟,王红玲沿着地头的小路,急急向北走了。王红玲身后的麻花辫子垂到腰上,一步一摇摆。看王红玲向北走了,杨少杰才转脸看着红石磙。
  田红伟笑嘻嘻地看着杨少杰说:“大辫子去薅菜哩,你去帮着㧟筐嘛!”
  杨少杰瞪着田红伟说:“大辫子!大辫子!乱给人起外号!”
  田红伟说:“咦——没过门儿就心疼哩!王红玲的辫子就是长嘛!”
  田红伟接着说:“不喊大辫子也中,你把石磙搬起来,俺就不喊啦!”
  杨少杰说:“说话算话?”
  田红伟说:“算话!搬吧。”
  伸胳膊撸袖子,弯腰下蹲抱住石磙往上掀,石磙起到小腿处,杨少杰累得咬牙切齿、双腿打战,再也搬不起来了。杨少杰一松手,石磙重重地砸到地上。
  田红伟说:“服气不?帮大辫子㧟筐去吧!”
  杨少杰不理田红伟。歇了一会儿,喘了两口气,杨少杰走到石磙前,脸朝地趴着,双腿分开,贴着石磙往下挪,一直挪到屁股挨着石磙。杨少杰双腿夹住石磙,双手按地,上身慢慢往上撑,石磙慢慢离了地面。屁股越撅越高,杨少杰的腿、腰、上身从一条直线弯成钝角、直角、锐角,石磙也一点点往上升。眼看石磙快立起来了,杨少杰的左腿却没绷着,弯了下去。没了支撑,石磙一歪,顺着杨少杰的左腿就滚下去了。
  啊!
  啊——
  田红伟的惊叫声,杨少杰的惨叫声,听得王红玲的心一颤。不一会儿,田红伟从晒场跑过来了,站在地头喊:“王红玲、少杰被石磙轧了,你去看着他,俺回村里叫人……”
  田野空阔。风把田红伟的声音清晰地吹过来。菜也不薅了,抓起细筐,王红玲朝地头跑去。路过一个排水沟,她一个跨步就跳过去了。筐里的菜掉出来了,她也顾不得捡。跑到田红伟家的晒场,王红玲看见杨少杰侧躺在地上不停地呻吟:“哎哟!哎哟……”
  王红玲蹲在杨少杰身边问:“少杰,你——你的腿咋啦?”
  杨少杰的腿没事,左脚踝骨折了。王长林用驴车拉到王楼,拦辆敞篷三轮车将杨少杰送到县城南关医院。治了三天,带的钱就花完了,他爹杨大军只得把圈里的两头大肥猪卖了一头。治了半个月,一头猪的钱花的还剩一个猪头,医生给杨少杰的腿打上石膏,让回家养两个月再去拆石膏。
  杨少杰刚到家,杨红旗掂着二斤鸡蛋、田红伟提着两瓶罐头来了。两家大人都没露头。杨大军一根红花烟没吸完,杨红旗和田大伟拍拍屁股走了。送两个孩子走到院门口,想要医药费的话都到嘴边了,杨大军又咽到肚子里。想到躺在床上的杨少杰,杨大军在鞋底上摁灭烟头,弹进只剩一头猪的猪圈里,出门去找杨铁头和田大个讨医药费。
  杨红旗他爹叫杨铁头。明白了杨大军的来意,杨铁头摇摇头说:“大军哥,少杰的事和俺红旗可没关系,兔崽子搬石磙把裤裆撑烂了,俺还踢了他两脚哩!你去找田大个说说呗?石磙是他家的,搬石磙是红伟起的头。”
  田大个是田红伟的爹。一听杨大军让赔医药费,田大个摆摆手说:“大军老弟,少杰砸脚不关俺红伟的事,少杰不该用腿夹石磙哩。”
  杨大军说:“石磙是你家的,搬石磙是红伟提出来的。”
  田大个说:“石磙是俺家的,红伟、红旗咋没砸脚啊!红伟没让少杰用腿夹石磙啊!不信,你去杨铁头家问问红旗。”
  “你——”杨大军说不出话来。
  没要到一分钱医药费,还被杨铁头和田大个当皮球来踢,杨大军气得肚子疼。回到家,杨大军说杨铁头不仗义,他老婆曹秀芝也骂田大个没良心。两个人正生气,家里的黑狗叫了起来。天黑了,王红玲趁着夜色来了。坐了一会儿,劝杨少杰好好休息、好好吃饭,王红玲递给杨少杰一个卷着的手绢,泪眼汪汪地走了。手绢里包着五百块钱和一封信。知道儿子看病用钱,王红玲来送钱了,杨大军竖起大拇指;王红玲心疼少杰都流泪了,曹秀芝感动得鼻子酸。看了信,杨少杰用被子把头一蒙,睡了。
  入了腊月,杨少杰去医院拆了石膏,拄着单拐能下地了。
  出了正月,杨少杰脱拐能走路了,就是微微翘点左脚跟。
  又一年五月,该割油菜了,田大个家的红石磙不见了。田大个去问杨大军,杨大军赌咒没动过石磙。田大个又疑心是杨少杰,可杨少杰和王红玲出去打工了。五月打油菜,六月收小麦,不碾场咋行,田大个去借了杨铁头家的石磙。
  没有石磙,田大个也不养牛了。打完油菜,田大个卖了两头牤牛,买辆手扶拖拉机,拉着铁轱辘,五里三村给人碾场挣钱哩。没两年,村里有了大型收割机,更没有人赶牛拉石磙了。那些青石磙或丢弃在路边的干沟里,或遗忘在村民的房前屋后,要么被偷走,要么被卖掉,一个个都不见了。
  青石磙消失了,红石磙却出来了。2003年的秋天,南河里的水越来越浅,有的地方都见底了。水落石出,河桥西边的水坑里渐渐露出一个大石磙。
  正是田大个家的红石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