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补 丁
父亲是“坐上飞机拉弦子”的那一类人,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总能不失时机地为自己、为孩子、为家庭勾勒着未来的蓝图,而他在行动上却又是松散不堪的,甚至是懒惰犹疑。这一点与他入过伍、打过仗的军人身份实在无法联系起来。这个身份却为他的聊天话题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他就躺在过去里,无数次在人场里大肆宣扬着,他出过国、打过仗,流过血、流过汗。在二炮立过几次功,参加过援老抗美……不论何时,从他口里说出来,都像刚下过战场的战士,依然激情满怀、昂扬不止。
父亲一直活在他的精神世界里。直到最后只剩二亩地可以耕种的时候,他还在口若悬河地描绘着家族的蓝图。他让我们兄妹几个在田地里薅草、锄地,通过亲身体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来达到立志读书的决心,并完成以知识改变命运的美好初衷。
父亲对读书的无限推崇和对知识的无限期望,不断地加注在我们身上。但这在我们面前并没有落着什么好,像是村里来了个耍猴儿的,只凭牵一根绳,就能让他的猴儿卖命地表演。后来,弟弟和妹妹相继辍学,我成了他唯一的“猴儿”。
当然,我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父亲在我的学业进程中还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父亲的教育方法很土,就是赞扬和鼓励。他总是在别人面前(包括在我面前),毫不吝惜、不失时机地夸赞我。读小学时,有一次乡里拔尖考试没有抽到我,我心里很不高兴,父亲却不断地鼓励我,说我的字写得比班里任何一个同学都好。那天,他还乘兴让母亲教我写毛笔字,母亲教我写“人”字,教我那个露尖儿的“撇”画和拉着脚儿的“捺”画。父亲在一旁说,这一撇一捺,就像人的两条腿,要让它站稳,一定要有重心,才不歪不斜。紧接着,他就延伸出了另一句话,你看,人也一样,只有读书,才是重心。
那时,我对父亲的看法一直是很矛盾的。父亲是个“偏科”的人,他一边过于看重我们的学习,一边又敷衍着庄稼与家务,导致我每每缴不上学费,被一次次罚站在教室外,着实让我难以接受。后来,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初中,父亲嘴里就经常会蹦出“砸锅卖铁”四个字。这是令我黯然神伤的四个字,为什么要砸锅卖铁呢?这四个字烙在我心里,似乎涂满了耻辱。在我考入中专准备报道的前夕,村里送了一场电影。在谢师宴上,父亲异常兴奋,不停地向前来赴宴的老师敬酒。提到学费,父亲说贷款已经下来了,他把酒一饮而下,又说了“砸锅卖铁”的话,向每位老师表达着一位父亲为孩子求学宁愿粉身碎骨的决心。那天,父亲醉了,激动得像个孩子,一个一个地握住老师的手不停地晃着,像是代表我日后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时与人重逢言欢的仪式感,又像握住了我日后即将喷薄欲出的成功与幸福。那一刻,我感到父亲好傻好傻。你的粉身碎骨,也不过是厚着脸皮向人家借钱、向银行贷款,这是借河水涮船啊!我睡在偏房的床上,两眼盯着从屋顶窟窿里露出的几颗星星。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北斗七星。
自从读了中专后,我就成了父亲口中的一枚“棋子”,到处显摆他的“杰作”。其实,父亲并不了解我,只是一厢情愿地“浇灌”我,让我成长,长成他想要的高度和样子,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有一年临近暑假,我的一篇文章在《中国青年报》刊发,得了五十元稿费,我给爷爷、奶奶买了点儿城市里的吃食。后来,父亲知道了,紧接着,全村的人都知道了,父亲的嘴快,在村里见人就说,我那个大家伙(大儿子)成作家了……
以后,不论是发表作品或获奖,我都不告诉他。但每次回老家时,他总会试探性地问这问那,我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真切地看到他迫切地想知道来自儿子可以让他骄傲的点点滴滴,在我无可奉告之后,又看到他极度的失落。可在不长的时间里,他还是会悄悄地翻开我的书柜,知道一些来自我的点滴进步,并“自饮自醉”。
父亲又是一个很不纯粹的人,大抵世上的人都是这样吧,只是父亲的不纯粹更明显了些。
父亲睡觉很警醒,像个军人。夜里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他立马很警觉地起床到院里察看。那时,夜间偷鸡摸狗的事时常发生,父亲曾翻墙越院徒手抓过几次小偷。他每每都会给我们讲,一定要做个正直的人,敢于与坏人做斗争。然而,母亲却给我讲了另外一件事,这是父亲从来都没讲过的。有一天半夜,父亲听到院外有响动,我家院外靠墙捆放着一墙边的麻秆儿。那时人穷,连烧的都缺,麻秆儿是好柴火,尤其是烧火炕焦馍最好吃了。父亲偷偷走到小偷跟前,小偷一下子吓傻了。那人正抱麻秆儿的手连忙收回来,颤抖着说,我,我,我是找猪的,俺家的猪不见了。第二天,邻居李大娘给我家送了刚炕好的焦馍,又香又脆。这件事是李大娘去世后,母亲才给我讲的。她说,这事父亲从来都没有给任何人讲过。那天晚上,父亲悄悄给李大娘送了五捆麻秆儿。他说,啥偷不偷的,一把烂柴火。父亲的话,让我想起了《田寡妇看瓜》。
如今父亲老了,高血压、冠心病时时折磨着他,而他依然坚信自己的眼光。只是,他比以前话少了,尤其见到我,像个孩子一样,显得有些卑谦。上次回老家,他和孙子聊起了学习,孙子说,以后要好好读书,将来考清华大学,父亲把孙子举得老高,兴奋地说,乖孙子哎,好样儿的!只要能考上,爷就是砸锅卖铁也……
人,总是很难在青春时认识青春。命运也是这样,它永远会让你的认识比看见晚来那么几步,会一直在时间差里犬牙交错地磨你,给你磨成粉、沥出水,沉淀下来的才是你的经验与才智。待时间的伟大与鄙劣都发挥到了极处,待你在为人父母后,才真正知道,父母当初那些三番五次令人讨厌的教导,原来正站在你寻找的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