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成龙
关于糖的记忆似乎比往事还顽固,关于他的往事似乎很多,可回忆起来却有很多细节是模糊的了。唯有掌心奶糖的温度,至今仍在记忆里微微发烫。
小学时,上学路上总见他的地摊,摆着些砧子、铁锤、磨石之类的工具。摊主是个老人,光秃秃的头顶扣着灰色小毡帽,露出沟壑纵横的额头。他总是低头摆弄工具,见人经过,便亮开嗓子吆喝,声音清亮,勾得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因与爷爷相熟,他见我时总眯着眼笑,眼角的皱纹挤成老槐树的皴纹。
第一次去老人家是帮爷爷取铁锤,我家离他家也就几分钟的路程。那是座普通土房,房前的老槐树正开着细白的花,树旁溪水潺潺,清澈见底。附近人家稀少,格外静谧。
我盯着树杈间的五彩风车看得出神,老人误以为我对树感兴趣,慈祥地问我:“孩子,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我摇头。他粗糙的手掌轻拍我的头顶:“这是槐树。到了四五月份你再来,就能看到槐树开的花。虽说没有花园里的花漂亮,但是十里飘香哩!”
我记不住树名,反复追问。老人耐心一遍遍回答。他讲槐树的故事时,我听得入神,天黑了也没有察觉。临走时,我不舍地摸了摸风车。老人看到后取下风车递给我:“这是我孙子的——他在外地念书,你拿去玩吧。”说着,老人又从裤兜儿里摸出两颗大白兔奶糖塞给我。奶糖的甜香混着他掌心的铁锈味,糖吃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
我举着风车吃着糖,蹦跳着跑远,身后突然亮起暖黄色的光晕——老人打着手电筒追出来,说天黑不放心来送送我。他的手很大,虎口处结着厚茧,却轻轻攥着我的手,在暮色里拖曳出一深一浅的影子。
此后每逢周末,我总往槐树下跑。老人打完铁后,我便搬来他自制的凳子,和他一起坐在大槐树下聊天。伴着潺潺的河水声,老人开始给我讲故事,从寓言童话到古老传说,再到他经历的陈年旧事。
风车迎风转动,与河边的绿草、野花构成了一道清新的画面,那是我童年最美好的时光了。
老人去外地找孙子那年,槐树开得正盛。离别如此匆匆,我一时间难以接受。我常常独自去大槐树下坐着,风车在槐树枝头转得飞快,像急于追赶什么,却只剩下孤独地转动。那时,我年龄虽小,但内心时常充满离别的伤感。
我上初二时,老人回来了。听邻居说,他耗尽积蓄供亲戚的孩子读书,后来儿女在小镇上为他盖了新房,门前有一棵桂花树。再后来,听说老人生病体弱,记性渐差。
春天的一个傍晚,我见他坐在桂花树下,头发花白,一双无神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手中握着收音机,不再像往日那样摆弄打铁工具。我唤他时,他盯着我发怔。直到提及我爷爷,他才想起来我是谁。聊了几句后,他把收音机推给我,说想听河南坠子,里面的唱词他听不懂。
我虽不会下载,但不忍回绝,便搜索戏曲下载教程。他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像个乖巧的孩子。
忽然,他指着身旁的桂花树问我:“孩子,这是什么树?”
“桂花树。”
“什么树?”
“桂花树。八月开花,香飘十里!”
他缓缓点头,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画着圈:“年纪大了记不住了……”
我下载好戏曲,导入收音机里还给他。他捧着收音机,听到里面字正腔圆的戏曲唱段,咧开嘴开心地笑了。
我准备离开时,他嘴里念叨着,说他的儿女总忙于工作,让我放了学常来坐坐——他以为我还在读小学。
走出一段路,我回头望去,老人站在树下远远看着我。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细长,像桂花树上一根孤单的枝丫。
最后一次见他,他坐在树下,衣服空荡荡地晃着,衣领磨得发透。我问他一些问题,他有时答非所问。可一提到我,他就会眼睛一亮:“好孩子,长大了啊……”
收音机循环播放着四首戏曲,他拉着我的手连说好听。我这才发现,因忘了转格式,来来回回就四首唱段。内疚感一下在心中荡开,我决定去街上给他买个唱戏卡。他以为我要走,从他随身的帆布小包里翻着什么。他手指勾住内衬布料来回摸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浑浊的眼睛忽然泛起急切。我却只想着先去买戏卡,便匆匆挥了挥手。
等我买完戏卡回来的时候,下起了大雨,我只好暂时回到家中。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两天后,我再次来到老人家中,邻居说,他和往常一样睡下,却再也没有醒来。
我看着手中新买来的戏曲卡,指间反复摩挲着边缘,直到塑料壳硌得掌心发疼,仍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他的帆布包歪躺在墙角,拉链敞开着,两三颗大白兔奶糖散落在地上。我蹲下身捡起糖,包装纸还带着未散的体温。
悲伤顿时漫上来,我跑回家,翻找到之前的那个旧风车,来到老人从前的小屋。
河水已不再清澈,小屋和槐树依旧。我把风车插在槐树枝上,风穿过空荡荡的老屋,穿过褪色的窗棂,推着叶片发出吱呀声,像他当年讲故事的语调。风车的叶片像张开的翅膀,迎风转动起来。我剥开一颗大白兔奶糖放进嘴里,甜味却像浸了苦水,在心里蔓延开来。
此时,槐花已盛开,小小的白色花朵在还未开放时扁扁的,一串一串,像白色的葡萄挂在树上。许久,我沉浸在了槐花的清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