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宏宾
1
日历在堂屋的东山墙上翻动,春雷在云层深处磨镰,一阵春雨送来凉爽的滋润。
父亲把铁犁擦得明亮,犁尖划破冻土坚硬的思想,沉睡的蚯蚓听见了村前小河发出的方言。
我跪在村后的田野里数种子,每个饱满的颗粒都藏着六月未破解的童话。
母亲对我唠叨说,麦子是你的兄弟,他认得回家的路,撒进土里就能长出回家的根须。
那时的风是绿色的,掠过杨树梢时会沾上柳笛的第七个音符。
麻雀在电线杆上排成五线谱,让夕阳羡慕。
麦苗刚拱破地皮就急着背诵“夏满芒夏暑相连”的节气歌。
2
露水在麦子血管里调弦,每一滴都是母亲留守的泪珠儿。
我还记得儿时跟着四爷学听墒情,他的烟袋指向天边:“云往南,雨连连;云往西,雨滴滴。”
麦垄间游动着春风翠色的舞衣,四爷的脊背弯成一张弓,把锄头弹向麦田杂草的七寸,日正当午。
麦叶划破我的脚踝,伤口里渗出麦汁的清香,像奶奶熬了整夜的艾草汤。
布谷鸟在春色中搬运农事谚语,麦穗儿开始往节骨眼儿里灌浆,月光在麦芒儿上淬火,锻造出锋利的针尖儿。
扎进我的心脏,那种痛就像儿时槐树刺刺进我的手指里。
3
麦苗在风中练习书法,笔锋扫过处泛起细密的浪,由嫩绿转向浅黄,由浅黄变成金黄,黄得那叫一个亲切可爱。
整个乡村舒展成一张信笺,所有的麦穗儿都在朝同一个方向鞠躬,那是祖辈安睡的大平原。
蝉蜕还挂在大白杨树上,空壳里盛满儿时的阳光,我顽皮的目光在阳光里被打磨去棱角,一只蝉陪伴童年一起快乐。
母亲的白发比麦芒儿更早抵达夏天,她在厨房揉面,面团里裹着揉碎的星光和月色。
麦粒在穗壳里翻身,压得秸秆咯吱作响,整个村庄成了即将上映的一部情景剧。
4
麦浪开始背诵滚烫的诗文,金黄的书卷把故乡包裹在怀抱里,我在字里行间诵读一首饱含乡愁的离别诗。
收割机的轰鸣惊飞了我六月的梦,父亲站在地头数着云朵般的麦垛,我把身影沉睡在麦垛的脊梁上。
我的童年蜷缩在麦秸堆里,听着割麦种豆的鸟鸣,那一声声鸣叫硬是把故乡叫醒。
晒场上的麦子在太阳下不约而同发出相同的乡音,麻雀偷吃时总会漏下几个颤音,掉在地上就成了会发芽的乡村方言。
5
新麦入仓的夜晚,磨盘开始转动,母亲把月光磨碎。
父亲拆开我寄回的相片,麦粒从信封缝隙掉落,在泥土地上敲出思念的乡音。
我在异乡的阳台上播种麦子,花盆里长出的却是瘦弱的乡愁,没有一点乡村的绿。
手机响起,父亲问候的声音里夹杂着布谷鸟的残响,像一根锋利的针,突然刺破我与故乡的时差。
6
当收割过的土地重新袒露胸膛时,我数着麦茬儿的断章撰写一封久违的家书。
每一株麦子都是会行走的兄弟,根系里锁着几代人的血脉。那些被碾成面粉的月光,在母亲的擀面杖下再次复活,抻开就成了故乡宽阔的胸怀。
此刻,我坐在故乡以外孤独的空间里,把麦芒儿磨成钢笔尖,让每个笔画都带上故乡的弧度,在钢筋和混凝土深处,一粒麦子正穿过我的血管,朝着故乡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