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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1月21日
如果年有符号

□ 王 伟


  过年,成了一件很矛盾的事。
  一边扒拉着少小过年时那些拽不住的乐事,又一边重复着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的望“年”兴叹。当然,你想不想,它都会来。
  年的样子,被回忆定格成黑白照片。甜得像糖瓜,乐得像刺花,馋得像哈喇,朴得像果渣,那种美,酿在心里,却不在眼下。
  一跨过腊八的门槛儿,年就跟闹着玩儿似的站在眼皮子底下了。搁以往,盼过年,就像盼一台大戏。腊八粥的碗一丢,年就趁着北风打着旋儿,锣鼓家伙闹起场子。如今,才知道年是不用盼的,它总会在你还没抬眼的时候,就与你撞个满怀了。
  虽说那时候日子苦,但心里却是刻满了福字、沁足了蜜糖啊!二斤猪肉全家吃得嘴角冒油,那香味儿就像疯长的狗秧秧似的,从初一到十五舔都舔不干净。扯块花布给孩子做件新衣裳,那得多缝几个兜儿啊,一个装糖、一个装炮,再弄点小玩意儿,实在装不下,就找个塑料袋走一步拎一步。挣几毛压岁钱,装兜儿里两天就狗窝里放不得剩馍了。今天抽几张去小卖部买点零嘴儿,明天抽几张去代销店弄个玩具枪。也有不舍得花的,装兜儿里怕丢了,就掖床底下,刚放好却又怕睡觉压烂了,就找个墙缝塞进去,一转身却听到老鼠“呼隆”一声,吓得连忙撬出来,干脆还是攥手里保把。攥着攥着就捻成了小炮筒,汗津津的。这时,东院的花鞭响了,提着灯笼撒腿就朝外跑,捡了一把花鞭。第二天,天才刚亮忽然想起压岁钱不见了,连忙趿拉着鞋去东院找,扒拉几圈没找到,回来哭得两把鼻涕拉拉淌。家人要么赶紧给个糖哄哄,要么再给两张补上,看他破涕为笑,临了,还不忘笑着骂一声,放这儿怕虫咬,放那儿怕鸡叨,明儿个放进裤裆里谁也偷不走。
  一踩上初二的边儿,那肚子就放得更开了。今天去大舅家,明天去二姑家,大舅、二姑一接礼包,乖乖,这孩子真实诚,恁沉,累坏了吧?赶紧吃糖。于是,手里接一把,兜儿里装一把,装不下就使劲儿塞,刺啦——兜儿撕烂了,回去还不忘怪妈妈缝得不结实,闹着再缝个更大的。刚走出门,连忙从兜儿里掏出长辈塞的压岁钱,嘴一咧,笑了,今年又涨了一块钱。
  那时候外出打工的还少,亲邻们都在身边黏着,走亲访友成群结队的。把炸好的麻花装上满满一筐,下面塞两包干果子,有手挎的,有担挑的,呼呼啦啦一大群,走着唠着,谁家的麦苗出得稠,谁家的孩子考试考得好。孩子们跟着大人屁股后头,一溜儿走在雪窝里,扔着雪团儿打着闹着,闹一阵子,非要替大人担着礼包,一个当孙悟空,猴猴叽叽地在前面探路,一个担着挑子当沙僧,一个白净的单掌一竖就是唐僧了,猪八戒没人当,几个孩子一合计,谁当猪八戒就给谁两个奶糖。吃了奶糖的孩子找不到当铁耙子的东西,一把就将麻花筐上的红盖布扯下来朝头上一蒙,说是观音菩萨。大人们笑得扑哧扑哧的,这一笑,嘴里的烟头明火撒到手臂上,大家笑得更欢了。那年月的雪总是落得很厚,却没有人感到冷,到处是欢声笑语,从嘴里哈出的热气就像蒸馍的热锅里冒出的蒸气一样,把年烘得热乎乎的。就这样,吃着、唠着、玩着,到了正月十六,早上那顿“也不呼歇也不喘”的扁食吃后,年就像孩子手里的炮捻儿一样,刺一下说没就没了。直到孩子们背起书包上学时,还在失落地回头望,咂巴着小嘴嘟囔着,哎呀,年又跑远了。他们只得把糖果、花炮装进书包里,细细地吃,慢慢地玩,让年味散得慢点。
  与以往比,现在的年过得随意多了,也懒散了起来。再没人羡慕白馍、猪肉、花衣裳了,好吃好穿的随时随地就能享用。随着流动人口像织布机似的穿梭晃荡,好多年轻人晃着晃着就成了回不来的“梭子”。他们在外面有了房有了车,还娶了媳妇,那边的根须扎深了,年就成了老人唯一远眺的眼神。想方设法给孩子说,谁谁今年踩着腊月边儿就回来了,又说今年做了你最爱吃的豆沙包,还说小时候和你一起玩的谁谁想见你了。末了却忘了说爸妈想见你和儿媳妇了,孩子还在家等你回来给他买灯笼、花炮,多想大家都回来拍个全家福啊!那边传来一句话,今年回不去了,给你们转的钱别忘收。今年我们公司忙,得加班呀!
  回来的年轻人,大多板凳没暖热就满村子乱窜。年轻人一扎堆儿,话题就炸开了。说说谁挣钱多,看看谁开的车好。天南海北的稀奇事就像五香瓜子噼里啪啦地磕开了。到了饭点,几个年轻人把饭桌一围,就好酒好菜吆五喝六地折腾上了。手机微信像孩子吹出的泡泡一串儿一串儿地向外冒着。老人们把手揣在袖管里,坐在说不上是远还是近的门边儿上,听他们说着、笑着、诈唬着,只知道抽着烟丝朝他们笑,笑得无因无由的。一会儿起身给他们端菜,一会儿拿烟拿酒递茶水。一个紧张就把饭碗掉到地上,啪啦,摔碎一个角,有人嚷嚷着,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老人一肚子话想给儿子倒倒,可儿子正忙着与人微信视频、发红包,给天南地北的朋友语音拜年呢!孙子的耳朵冻烂了,孙女的成绩考得也不好,老伴儿腿疼得都拐好几个月了。老人刚要向儿子讨说正事,那个被称作老板、经理的儿子,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抱着手机睡着了。老人看到儿子的眼神就像从手机里扯出的橡皮筋,刚拉出来就又缩了回去。等到年后初五、初六的样子,老人又欲张嘴,儿子却起身打理行囊了。爸妈,我得回去了。我们公司几个同事约好了,要好好聚聚。
  老人目送着儿子的背影,刚走到路口,又忙折了回去,扛一包特产出来,把这些带上吧,给同事们也尝尝。临上车时,老人还把儿子的领子捋起来,这样不会冷。记住,到了打个电话,路上慢点。老人话音还没落,汽车就像脱缰的野马咴儿咴儿地跑了,荡起一溜儿烟雾。
  老人突然就抬不动腿了,僵在那里。他还在回味儿子刚才那句话,这孩子,咋能把出门说成回去哩?就突然感到一肚子话憋得慌,连忙拌一盆猪食,一股脑儿倒进猪槽里,还有两行热泪,不,是四行,两个老人。
  如今,年成了墙上懒得抬眼细看的老式挂钟,成了装饰;家成了没了人气的几间房子,成了候车室。我们在集体回忆里一遍遍翻阅它的主题,就像看门上秦琼、尉迟敬德的门画,眼睁睁看着它在那儿,却又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真的来了。
  我们似乎越来越不会过年了,于是转回身来找年,我们在找年里似乎又少了期盼和激动,却多了尴尬和无感。纷繁的脚步将年擀成一张巨大的饺子皮,里面裹着鸡鱼肉蛋、菜蔬海鲜,却唯独少了作料。然而,我们的老人在默认,我们的村庄在默认,我们的观念在默认。年就变得很孤独。
  如果年有符号,它一定是画在时间上的,用每个人美好的心意作底色,铺展晕开。年是对幸福的表达,对快乐的回应。在物质日益丰沛的今天,我们依然要抓住年对我们最初的心意,我们不仅喝酒吃肉,还要和年对话,让亲人从天南海北回到自己心里,回到万家灯火。只要心里有年,尽管安之若素,其实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