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永红
信笺寄出的时候,应该是秋天,凄冷的,清瘦的,萧瑟的。
万山叶落,北雁南归。而他音信皆无。
触目所及,皆是秋色、秋光、秋景,是心上的秋天,一个愁字,却上心头。日益憔悴的脸颊,变成了一阕宋词,带着暮晚的凉意、黑夜的况味,陷入深沉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
西楼的影子,又瘦下去了,变成一轮孤独的下弦月,弯成一道蹙眉,哀哀地悬在天空。西楼上的影子,凭依栏杆,听夜漏响起,听夜虫呢喃。衣袂飘飘,涌动万千愁绪。
他依旧音信皆无。
那封寄向远方的信笺,正在哪条路上走着呢?它跋山涉水,带着心跳与热忱,奔向一个柳暗花明的方向。
柳枝轻晃,渡口上的客船,搁浅在旧时地方。河水缓缓流淌,不急不躁,不冷不热。那封信,映在夕阳下,枯藤老树昏鸦,印过信笺的封面。
那封信,结过冰霜,也触过滚烫的体温,而星星般的眼,曾经在上面洒下过三月的阳光。那时,歌唱的黄鹂,带着春天的清新,声音脆生生的。那时,连雨珠都是欢喜的,一滴一滴,在檐下叮叮咚咚,是一颗颗小小的心脏在跳动。
一盏灯笼,挂在桂花树上,苍老的眼神也从初始的崭新变得黯淡,风吹过时,灯笼叹了一口气,她是一片残破的叶子,向秋天温婉地告别。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封信何时到达那个地点呢?趁着热烈的心跳还在继续,大红的嫁衣尚未褪色,一封信正在途中风雨兼程。
……信笺的起点到终点,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情。写信人与收信人,中间有时不止隔着一条银河,有时还隔着阴阳,彼此变成了永不照面的参星与商星。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写信人,在写信时把自己也一并寄出去了。他先寄一颗心,滚烫滚烫的,活泼泼地跳跃着,红彤彤地亮着。这颗心,为另一颗心而跳动。她还要寄出自己的问候,那些远方的亲人,形影相吊的人,熟悉的眼睛,盛满浓郁的思念。她要寄出自己的话,多少想说的话,像草芽,早已萌发出来,说给那人听,只可惜,太远了,他听不到。
眼前,一灯如豆,一粒小小的红豆,劈开最浓稠的夜。
他还要寄出自己的梦。那时,满室如春,人面如花,绽放得正艳丽;是一轮满月,在满月中,笑靥隐隐,圆了长久的相思。
那封信,盛满柔情蜜意,也盛满凄风苦雨、肝肠寸断。写信人,在灯下微皱眉头,诸多的乌云聚拢而至。那么多好时光,带着花香的,有鸟鸣啁啾枝头;春水春山流,春意春日佳。
写信人的春天,很快来到了秋天。秋风萧瑟秋风凉,耿耿秋风秋夜长。风吹寒窗,弦丝轻响,一声弦,一声叹,点点滴滴,梧桐夜雨,落在信笺里,铺了一地的黄、一地的哀叹。
写信人,把光阴写得风生水起,再破旧的房屋,也有了光亮。她眼里的眸光,萤火虫般闪闪发亮,高高低低的,飞向远方。
收信人在哪座山上,旧庵陈舍里,书卷上映出谁的脸庞?
他有鸿鹄之志,要飞向青云。故乡远,高堂遥。胸中十万号角在响。箭在弦上,剑在匣中,一个人的眉梢,聚满意气风发。琼林宴,庆功酒,旌旗招展,沙场秋点兵,万马齐鸣。
一封小小的书信,追不上他的雄心壮志。他回首,所有走过的路,都挟雷带电。男儿志当怀高远,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男儿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一封小小的信,怎样才能召回一颗远去的野心?
写信人,身处茅篱矮舍,听着鸡鸣犬吠,伴着小桥流水。
那么多时光,用来等待了。大半生的时光,如白云苍狗,轰雷掣电般。一生最好的时光,小桃树,青苔小院,月季花大朵大朵开着笑着。那时,她鲜嫩,明艳,青翠多汁。
嗯,记得那时年纪小,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睡着了,风过林梢雁儿在叫。
这一觉醒来,半生倏忽已过。
收信人,还在哪条路上奔波呢?残破的看山屋,走不完的荒芜之路。溪中洁净的白石成了肥嫩的脚趾。漫山遍野的树,棵棵没有姓氏,活成了无名小辈。
而他不,偏要在无名小辈中,蹚出一条血路来。
那封信,沉重凝滞的步伐,永远追不上他的翅膀。那封信,在寒风中翻滚着叹息,落叶般,是一只疲惫的蝴蝶。那封信,像个失宠女人,日益宽大的衣带,包裹着一颗几近卑微的心。上面的邮戳,带着夕阳的况味,早已作别朝霞与晨曦。
写信人,一为参星;收信人,一为商星。他们隔在天空的阴面与阳面,相思相识不相见。
那封信,悬挂在久远的树梢,是早已落下的星辰,光阴的蜘蛛网早已错过最佳猎物。而有时,它还分明躲在线装书某个阑珊的角落,哀哀地伏在那儿,成了只风干的蛾子,早已没有了体温与呼吸。
信里面的人,脸庞模糊,最终在古旧的画幅中,逐渐隐去了衣衫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