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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09月05日
香 蒲

□ 马雪嫣

  远游在外的人心里都有一个关于家乡的意象,每当在异乡看到这意象,漂泊的哀愁,思乡的心绪,才能稍有缓和。关于故乡,我的意象是香蒲。
  香蒲也是我心中最美的植物,它扎根在浅浅的水泊里,叶子纤细颀长,像古画中的仕女,极尽婉约之美。花落时如美人迟暮,花的衰落,无不让人叹惋,但是香蒲最美的时刻,偏偏是它枯黄的时节,成片成片的水塘长满香蒲,秋风吹过,飞絮蒙蒙,是美到极致的景象。
  同为水生植物,芦荻比香蒲幸运。所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在我看来却不如香蒲飞絮十分之一美。当年吟咏《蒹葭》的那个秦人若是看到香蒲飞花之景,肯定能吟咏出更为经典的诗句,细想这又是他的不幸运。
  第一次听到“香蒲”这个名字,是从姥爷那里。姥爷是一个纯粹的农民,一辈子只略识得一些字,但是当我听他说到香蒲,竟然觉得那朴实无华的身影上,散发着诗意的光芒。然而,我那时不过七八岁,一个诗书不通的孩童,竟然晓得何为诗意,岂不怪哉?这或许就是香蒲天然的魔力吧!
  夏季,我常去折一把香蒲叶子,姥爷有双巧手,能把它们折成各种小巧的动物。我很喜欢看姥爷做这活计,纤细碧绿的叶子在姥爷手里听话极了,它们灵活地翻动、穿梭,最终都变成一个个可爱的蝴蝶、兔子、小马……那个年代物资匮乏,孩子少有玩具,这些小玩意儿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限欢乐。
  姥爷家屋台下边有一红一白两棵桑树,红桑葚颜色诱人、白桑葚味道香甜,贪吃的孩子总是围在树下。当我率领着外公给我做的“百兽”,得意扬扬地出现,他们连桑葚也不摘了,一个个都盯着看,眼里满是艳羡。我送他们每人一只“小兽”,作为回报,他们把最好的桑葚留给我,小时候我不会爬树,却也能凭着姥爷的手艺混吃的。
  孩提时,我只爱青色香蒲,因为当它枯黄后,不能再用来编小动物,失了乐趣。稍稍长大后,我读了书,“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一川烟草,满城风絮”,在这些词句的影响下,开始迷恋枯黄时漫天飘飞的香蒲,迷恋它那种忧伤又唯美的气质。
  多年前,东湖还没有被开发,平凡安静,那里有桃林、水杉林、大大小小的水泊浅塘,水杉林里生长着一丛丛芦荻,树林边的浅塘里则生长出大片大片香蒲,野蛮而自由。
  深秋初冬时节,层林尽染,水杉羽叶扑簌簌地落下来,在地上堆积成厚厚的一层。我叼枝荻花躺在林间,有风声,有倏忽划过的鸟影,有落叶轻轻跌着。万物在动,却偏偏觉得世界静止了,呼吸也静止了,于是那一瞬便成了心中的永恒所在。
  后来,我也总能想起那年,想起那个深秋初冬时节,夕阳因残而淡。在东湖的蒲丛深处,我站在小河洲上,呆望着眼前的岔路,忽然就起了风,飞絮蒙蒙,越过水塘,飘然远逝,等回过神来,已落了满身蒲草花,好似沾染着岁月风霜。我想起李清照的词,“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此情此景,我也醉了。
  飞絮擦过耳边,掠过指缝,柔若无物,却在心上挠搔。说不出的满心欢喜,只在那一刻,很想大声喊出来,使人周知,可始终一动也不敢动,只是静静地凝望着,生怕动一动,便将这如同梦境般美好的情景搅得支离破碎。
  于是,我在那时便看到了这世间最美的景色,落地飞花,刹那芳华。后来,无论我走到哪里,离家多远,只要能看到几棵香蒲,就会少去许多疏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