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 超
　 滴答，滴答，滴滴答答，下雨了，雨滴打在窗外的铁皮雨搭上。凌晨四点半，我从梦里醒来，外面是一片混沌的黑。
　　雨已经下了很久，还是刚刚开始？似乎刚才做了很真实的梦，梦里场景分明，待仔细回想却又变得模糊；又似突然被这雨声惊醒，全然忘了梦里迢遥的来路。我坐起来，拿枕头靠在身后，听这滴答的声响。慢慢地，四周的黑淡了些，房间里的物什各自显出了轮廓，也都漠然地沉寂着。滴答，滴答，仿佛歌谣里唱过的一般，清脆、恬静；滴答，滴答，又仿佛一件刻骨的陈年旧事，自雨声里悄悄回来。天气预报说这雨该是前几天都要来的，而云层却是一会儿散一会儿聚，等了两三天都不见动静。房间里还有些闷热，沉积的暑气裹在蚊香的气味里仍迟迟不肯消散。
　　雨在这个时候落了下来。从高处的云层里，一颗颗探出头，然后如万箭齐发，径直射到这片混沌的黑里。这雨箭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四面的世界该全部笼罩在这片雨网之中吧，房屋肃穆、街道静默，没有人在雨中走动，仿佛连鸟儿也无法飞出去。那一只只雨箭破空而来，尖锐地射入每一寸土地，而声响却似乎只剩下这雨搭上的滴答声。间或有风吹来，那滴答声就突然地急促了一阵，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节奏。我想象着雨滴在雨搭上绽放出花瓣的图案，旋又被另一滴抹去，然后再汇集到一起，直直地滚落到地面上，再画出新的图案。滴答，滴答，旁边那棵高大的杨树的叶子该是兴奋地抖动不已了吧，楼下那块空地上种着的渴得嗓子冒烟的豆苗早就仰着头迎接那些雨滴的恩泽了吧。滴答，滴答，对面院子里的狗不再像往日那样忧心忡忡地吠叫了，鸽子躲在窝里，喜欢待在屋檐上的猫咪也早已找个舒适的地方睡了。
　　雨仍旧下着，滴答，滴答。在触手可及的窗外，浸润着夏日灼烫的肌肤，那凉意几乎要沿着手指爬进血管里去了。杜甫诗里说“好雨知时节”，这“随风潜入夜”的雨也一定是好雨了。白日里的雨水总是因为有手头上的事而无暇欣赏，甚至是因带来诸多不便而被讨厌，尤其是下班时那些没带雨具的人的埋怨，实在是煞费了这雨的一番好意。夜雨却是妙极了的，只在人们安睡的时候来，不吵不闹，洗去了白日的喧嚣，却又悄悄地带去了暑气，到天亮时又自动停住，真是称了人的心意。而对于我这夜半醒来的人，能够听一场雨的音乐会，也是极好的，虽然旋律单调了点，却能给人启示和无限联想。
　　有多久没听过雨了呢！最近的是哪一年的暑假，那时还住在一所公寓楼里，正好闲下来，看大雨将至，便穿着短裤，搬了凳子坐在楼梯口处听雨。午后乌云开始四合，到傍晚的时候，已是黑云压城城欲摧，风很快就从后面的楼群翻过来，卷着灰尘上蹿下跳，草木不断地摇摆，真如抽风了一般，然后蓦地一道闪电，在云层里撕开一个口子，雨滴便沉沉地喘着粗气下来了。那雨带着寒意，噼噼啪啪地打在草木身上，最初从地面上升起薄薄的烟，接着就全不见了。白白的雨珠在台阶下跳动，伸出手去，竟然有些生疼。雨猛烈地下一阵，等风再卷来时，已使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等坐到雨停，地面上已满是积水，感觉是坠进了寒水里一般。说是听雨，其实还是在看雨。
　　听雨当然是不必看的，在黑夜里反而更能专注于听。那雨滴从万丈高空坠下，只在跌落的一瞬才发出一些声音。古人说：“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那雨声里包含了多少情绪，那“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时候及“雨打梨花深闭门”的时候呢？在情人听来，夜雨多是凄凉的、伤感的；而在离人的心里，那雨更是“夜雨闻铃肠断声”了。苏轼写“他年夜雨独伤神”，原本就是绝望之人的诀别之言；陆游写“小楼一夜听春雨”，看似诗意得很，其实也是有抱怨在里面，但那些惹人愁思的不是春雨，就是秋雨或冬雨，夏雨大约是没有的。即使是“白雨跳珠乱入船”，也很是畅快。在我看来，这雨是极有人情味的。它一定是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才肯迫不及待地坠下来。它也一定知道自己原本就是从这小小的球体上升起的，所以在落下时也不过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当它如珍珠般跳跃，该是充满欢欣的。那滴答之声该是它欢喜的歌声，在安静的夜晚清脆而明快地响起。即使无人倾听，也要在黑暗里唱出快乐来。古人说，看不如听，听不如想，确是至理。独坐听雨，既可听，亦有无限的景象可想，岂不妙哉？
　　雨滴还是不紧不慢，同上了发条的钟表一般，却在滴答中有了更深的意味。这时候，整个世界都只有这一种声音，无论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都被包裹在这雨声之中。此刻，如果你是幸福的，那也只能安稳地睡着，不管过去明天，只睡在无限的甜蜜里；如果你忧伤，那也只能醒着，任尘世相隔相望在雨珠之外，独自惆怅或思念。一场雨就是一场洗礼，将这尘世的躁动洗去，将你我的贪念洗去。那雨岂不是一种劝慰，一种提醒，一种教诲？漫无边际的雨如上天漫无边际的语言，在凌晨时分，说给所有醒来的人听。
　　就这样安坐着，听雨水滴滴答答诉说，心似乎从混沌之中清醒过来，不再前突后撞，不再左顾右盼，只是静静地领受，静得整个世界只剩下远远近近的滴答声。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滴答答。
　　闭上眼，静静地听。隐隐地，远处仿佛有了一丝光，天似乎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