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耿永红
一说起过年,就觉得喜气洋洋的——对小孩子来说。过年供小孩子玩乐的可多着呢!小时候,老家大多是麦秸或青瓦苫的顶,上面的茅草垂挂下来,长发一样。若是下了雨或雪,呀!一串串的冰溜子长得像一柄柄龙泉宝剑,森森地闪着寒光。小孩子把那冰溜子小心拽下来,两个调皮的孩子效仿武林高手,开始对打,吼哈嘿、吼哈嘿,一不小心,一方的宝剑便被另一方砍碎,哗啦啦,一柄冰剑碎成几段,胜利的哈哈大笑,失败的垂头丧气。更有小孩子馋得出奇,把冰溜子拿在手里,一点点舔,吃冰棍似的,就没见过这么巨型的冰棍,且不带糖的,他们也能吃得不亦乐乎。
最热闹的算是除夕了。不只要吃饺子,而且还有压岁钱可拿。吃饺子前是必须先敬天敬地敬老祖宗的,小孩子再馋,也只得眼巴巴瞅着。我们通常是看着父亲在供着枣花馍的祖宗牌位前跪下,点燃两支白蜡烛,燃烧叠好的纸钱。他一边烧,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咕哝些什么。有一次父亲在烧纸,哥哥和大姐毕竟大了些,也便听父亲的话,跪下跟着父亲向老祖宗磕头。谁知道最是古灵精怪的三姐看着好玩儿,不知道脑袋里哪根筋错了位,居然喊起了口号: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喊声犹未断,“啪”一声,屁股上早挨了母亲一巴掌——叫你乱喊,也不怕得罪老祖宗。什么夫妻对拜的,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破西瓜不用刀,欠捶的货。三姐挨了这一巴掌,吐吐舌头,一溜烟儿跑了。
烧完纸,放鞭炮。哥哥点着了炮,大家在旁边看,小孩子捂着耳朵,尖叫蹦跳。鞭炮放完了,大家一窝蜂上前,去捡拾未燃完的鞭炮。更有甚者,拾完自家的,跑到别家去抢,转一圈子回来,口袋里就多了些小鞭炮。放炮时各家各户噼里啪啦,此起彼伏,大人喜,小孩乐,可是狗就不开心了。那些家养狗,平时哪见过这么繁密的炮声,有的吓得到处乱钻,有的跑到床底下,有的跑到田野里。放完鞭炮要吃年夜饭,下饺子,在箅子上馏些早就做好的油条、豆包或菜包,这就算是一顿丰盛的年夜饭了。吃完年夜饭,照例要发压岁钱的。或多或少,大人都会发些压岁钱给孩子,不只是发钱,还是发个喜气、发个好运。除夕夜,有老人按照老规矩来,照例要守岁的。长夜寒冷,又买不起煤炉子,用不起煤,堂屋里就燃起一堆柴火,有时是芝麻秆,有时是玉米芯。只是守岁熬夜,不管用什么柴火,两鼻孔都熏黑,头上、身上一层灰。大人喜欢熬夜守岁,小孩子可熬不了,发了压岁钱就睡了,直睡到第二天被鞭炮声惊醒为止。
大年初一,串门子。你串我家,我串你家,这个说说,那个笑笑,热闹非凡。这一天是不兴做活计的。父亲干惯了活儿,不让他干,简直是活受罪。这边站站,那边坐坐,母亲说他真是受罪受苦的命,就不能清闲一天。他嘿嘿笑着,还是这边坐坐,那边站站。中午的饭是颇丰盛的,再穷的人家也要把这一顿吃得好一些,名叫“熬肉”,其实就是大杂烩,猪肉粉条、白菜萝卜,这么一熬一大锅,大家吃得喷香。
过了初一,年的脚步就快了,最热闹的算是大年初三了。这是出门闺女回娘家的日子。姑爷、姑娘,携儿带女,“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后还背着一个胖娃娃”,这句歌词描绘得很是生动形象。我家姑娘多,先后出了嫁,大年初三必定都来给爹娘拜年。那些孩子们满地乱骨碌,嘴里吃着糖,两腮撑得饱鼓鼓的,身上穿着新衣裳,你显摆你口袋里的炮,我显摆我口袋里的压岁钱。因为穿得多且厚,一个个圆滚滚的,仿佛是一个个花绣球,在地上四处滚动似的,然后小孩子之间,不过阴一出子晴一出子的,就有吵骂的了,有打架的了,乱成一团。大人呵斥了一番,过一会儿外甥打灯笼——照旧(照舅)。闺女跟娘在一起,叽叽嘎嘎,说成一团,笑成一团。当娘的喜得合不拢嘴,当爹的也笑眯眯地看着听着,不说话不插嘴,却眉毛胡子里都是笑意。吃过喝过,又坐在院子里聊会儿闲天,谈谈一年的收成,这便纷纷告辞了。当爹的,当娘的,站在大门口,远远望着儿子、女婿、外孙、外孙女越走越远,一动不动,像两只孤零零的鸟,被留在老巢里。
正月十五闹元宵,已是繁华之后的尾声。农村人虽有“小初一大十五”之说,却也不过是花开之后须得凋谢,月圆之后须得月缺了。农村的元宵节,比起《红楼梦》里的猜谜语、放烟花、看花灯,那可是冷清多了。送走老祖宗,一家人吃汤圆。一些小孩子则提着鲤鱼灯、荷花灯,东跑跑,西串串。最有趣的倒是烤“大拢火”了,不管是谁家的麦秸堆、玉米秆堆,大家你一把我一把拽来,拢放在一起,一蓬熊熊的火堆可就升起来了。不知谁说笑的,要烤去一年的晦气,须得烤裤裆。那些傻乎乎的孩子们便在大人的怂恿下,从“大拢火”上头像跳马一样,从这边蹦到那边,再从那边蹿到这边。有的孩子动作灵敏快捷,“嗖”一下子就飞过去了,有的孩子动作笨拙,一不小心掉在火堆边上,大人一边哄然大笑,一边赶紧拉出他来。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大拢火”上烤的油条最好吃,直烤得“滋滋”作响,香得像是烤羊肉,一咬一冒油,直香到心里头去了。
烤完“大拢火”后回家,月光明晃晃的,让人想起“花好月圆”这四个字来。站在院子里,闭上眼睛长嘘了一口气,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