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富存
湖泊是人类最远古的故乡,芦苇和人类在远古的故乡里是亲戚。对此,伟大的博物学家达尔文早就在他的《物种起源》中给出了论证。
芦苇也叫蒹葭。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有对《蒹葭》的歌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便是它踏歌而来的生动写照。我们把这首诗纵横延伸,不难模拟得出这样一个画面:夕阳下,绿水间,穿着粗布麻衣的妇女们,一边忙着生火煮饭,炖着刚刚从乌靛叶似的苇塘里抓来的金光闪闪的大鲤鱼,一边等待着打鱼狩猎的男人们一起共享晚餐。走近画面深处,一则和睦共生的场景扑面而来:原本,人类的祖先最初也是和青蛙、虫鱼、鸟兽、芦苇、蕨草在水中和谐相处的统一体。碧水滋养着墨绿的芦苇,浩渺的芦苇通过光合作用为鱼群分解废物、提供养料,鱼群为人类提供丰富的美食。
即使到了现代,芦苇仍然是与人类息息相关的水乡近邻。一定程度上,芦苇的繁茂与不繁茂,是标志一个地域环境优劣的晴雨表。
不由我的目光又聚焦在了儿时。
家乡非水乡,却有水乡的韵味。村子西面就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茫茫苍苍的芦苇围堤起舞,春来葳蕤、夏来茂盛、秋来瑟瑟、冬来繁花,在演奏着一支亘古不变的歌谣。
春天一睁眼,芦苇就张开怀抱。一场春雨抚慰,家乡的小河里、溪畔边、水凼中、野桥旁,密密麻麻的芦苇一攒一攒的,齐刷刷疯长了起来,此时正是剜芦根的好时机。小孩子是最善于发现美食的小精灵,还没等大人们涉足,我们就提着竹篮、端着柳筐,成天长在小河里不出来,然后把各自剜的白白胖胖的芦根拿回家,不论是清炖、油炒还是凉拌,那都是上天赐予的美味珍馐。
夏天,站在青石桥上向远处望,足有一人多深、遮天蔽日的芦苇拍岸而来,像是给村庄围了一条碧绿的屏风。那时,夏天的雨水多,涨潮的河水总是与岸齐眉,满河的芦苇像是列队的士兵守护着堤岸、保护着庄稼。这里还是天然的游泳池,河水都是经过芦叶与苇根过滤好的,掬一捧绿水含在嘴里,有苇叶的清香。芦苇还能保持水土,遇上旱天,队里的抽水机架在土垄沟上,张着大嘴突突突地抽上十天半月也抽不干。
秋冬来临,满河的芦苇到了收割季节,朔风一吹,有种“枫叶荻花秋瑟瑟”的味道。此景如果被画家看见,肯定又是一幅绝妙题材的水墨画。
初冬,芦花开了,望去,满河满河的白、一望无际的白,看不到边,浩浩荡荡、摇摇曳曳、飘飘洒洒,梦一样。
赶在落雪之前,女人们系上头巾,男人们裹上对襟子小袄,一股脑儿都冲进了河里。随着镰刀一迭声的嚓嚓响,一大捆一大捆的芦苇个子应声而落,躺满了整个坡岸。趁着阳光正好,循着牛铃洒满的小径,大家赶紧把杀割好的芦苇装车回家。霎时,村道上、院子里、屋角边,满天满地都是码着芦苇的草个子。有了它们,一冬天,村里人都不会闲着。把拾掇好的芦苇皴皴、破破,碾成篾子,编成一张一张雪白的席子;把分割好的苇穗子,就是芦花,扎扎捆捆,在吱吱响的油灯下织成一双双草鞋,尽是阳光的味道。等过年了,往集市上一拉,能卖个好价钱。
那时的冬天很冷,河里结成的冰足有一尺多厚。大清早起来,也不嫌冷,孩子们都往河里跑,滑冰、甩滴溜、看雾凇,树上、河里、枯草枝上银装素裹,真好看。但最主要是破冰夹鱼拾火头。火头这种鱼最怕冷,一冻,直挺挺得像死了一样。冰是透明的,火头是黑的,隔着冰面就能看见,驴扎脖子似的一动不动,等你拿,任你拾。运气好时,一个苇坑里能拾一箩头。也不用冰箱,那时想用也没有啊,就放在墙根下用雪堆成的天然冰箱里,好了,一个冬天就有鲜鲜亮亮的渔获吃了。
打住回望的脚步,把目光收拢。
在经济与科技爆炸式进展的今天,老家的楼房一年比一年盖得高、水泥路一季比一季修得远、小车一天比一天摆得长,乡村是变美了,但陪伴我们苦与乐的小河却憔悴了。前些天,我去河边散步,努力地寻找也找不到芦苇的身影,默然在河边站了许久,想着于我们有恩的芦苇渐渐走远,心里满是心酸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