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运涛
2012年7月,我第一次去上海,参加中美青年作家在上海站的交流。研讨会在上海作协召开,一进楼,迎面就是弧形的楼梯,黑铁的扶手。铁框窗户很老,高高的……令人不由想到王琦瑶租住的弄堂。
王琦瑶是王安忆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长恨歌》的主人公。整部小说节奏缓慢,先从外围入手,比如第一部第一章的前四节,都是对上海弄堂的描写,两万多字,读起来却不让人厌烦。王安忆似乎事无巨细,还有无穷无尽地分析,也不让人觉得多余。当然,这些都是必需的,是整个小说的调子。包括后面写邬桥,邬桥的种种,整整一节都没提主人公王琦瑶。第二节第一句却是“邬桥是王琦瑶外婆的娘家”。
线索是人,王琦瑶。还有这个人那个人——其他人物自然围绕着主角王琦瑶展开,蒋丽莉,吴佩珍,程先生,李先生,阿二,严师母,毛毛娘舅,萨沙,老古腊,还有薇薇。叙述得很家常,过去了就过去了,但后来的日子,不期然又会重逢,串起王琦瑶的人生。
作家没有密密实实写清每个事件或人物的来龙去脉,该跳跃的跳过去,该顿下来时左顾右盼、翔翔实实。比如王琦瑶从邬桥到上海,什么也没说,什么时候走,怎么走,都没有,直接就写王琦瑶在上海的租借地平安里,却不突兀,反而给读者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间。叙述视角因人而异,比如写王琦瑶,就按王琦瑶的视角和心理,而写到程先生时,又从程先生的角度写他和王琦瑶相交的那部分,相互补充、相得益彰。章节之间也少联系,这样反倒多了些叙述的张力、想象的空间。第一部结束,随随便便地就交代了李先生的殁,甚至不写王琦瑶的心理、打算。第二部一上来又写苏州乡下的邬桥,王琦瑶的生活由此便从五光十色的派对晚会里转到暗淡朴实的日子中。
语言有张爱玲的老派,带着上海味,也难怪,在上海长大的王安忆肯定重复过张爱玲的脚印。
因此,《长恨歌》极具视觉效果。比如:“在他(李先生)的汽车里,从车窗的纱帘后,看见一辆三轮车飞快地驶着,几乎与他的汽车平行。车上坐着王琦瑶,手里紧捏着羊皮手袋,眼睛直视前方,紧张地追寻着什么。三轮车与汽车并齐走了一段,还是落后了。王琦瑶退出了眼睑……这真是乱世中的一景,也是苍茫人生的一景。”
读者看尽了王琦瑶,王琦瑶似乎也看到了自己,她有好多面镜子,蒋丽莉,吴佩珍,薇薇。她与她们周旋,与她们斗心眼,从她们身上反射出另一个王琦瑶。
程先生心里一直向着王琦瑶,面上却冲着蒋丽莉,可他们自己都心知肚明。王琦瑶却跟了李先生,程先生终于有了倾诉的对象,他只有抓住蒋丽莉。
李先生的结局也写得好,简洁,耐人寻味:“王琦瑶几乎忘了外面的世界,连报纸也不看、广播也不听。这些日子,报纸上新闻格外多而纷乱:淮海战役拉开帷幕;黄金价格暴涨;股市大落;枪毙王孝和;一架北平飞往上海的飞机坠毁,罹难者名单上有位叫张乘良的成年男性,其实就是化名的李主任。”
王琦瑶、毛毛娘舅、严师母常常聚会,王安忆只写他们在一起的氛围,三个人的心迹,快乐的、斗气的时光。王琦瑶和毛毛娘舅之间真正的故事,却是另辟一章。两人彼此试探,“有一次”,“再有一次”,其实都是他们之前聚会时两个人的私语。
第三部“老古腊”那一节,王安忆忽然隐住王琦瑶,描写一个妇人:“屋角坐着一个女人,白皙的皮肤,略施淡妆……当屏幕上的光陡地亮起来……这才显现出年纪……这妇人是谁呢……这就是1985年的王琦瑶。”
一个女人的四十年,没有苦难,有的只是人生路上的感叹,与男人的对峙。简洁,并不简单。三十万字,不显满、不显挤。没有离奇复杂的情节,就像一道道佳肴,吃下去不只是一时的享受,它靠的是味——阅读时的香味和之后的余味。
因为有美国作家,王安忆参加了我们的一次座谈会。她端正地坐在我的对面,因为有白天鹅一样的脖子,身子更显笔直。她是高贵的,又是老派的,与上海这个城市很搭。你们可能猜着了,对,我想说的是,她身上有王琦瑶的影子。
吃饭的时候有人问起《长恨歌》,王安忆重申了她的写作理念:写人,抛开特定历史下的人物命运变化。这在一向推崇时代命运的文坛似乎有点惊世骇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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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长恨歌》
作者:王安忆
出版:1995年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