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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2月16日
像树一样的人

□ 李书令


  在我们李家堰,“憨货”这绰号跟了王子豪20多年。如今,随着岁月的车辙,它已深深刻在乡亲们的心上。
  说起这绰号的来历,还得从他媳妇春花讲起。
  20年前麦收时节,布谷鸟的叫声清亮亮穿过晨雾,王子豪跟着二姨去邻村相亲。春花就站在地头那排杨树下,穿着碎花衬衫,脸蛋红得像五月的熟樱桃。
  两人客套了几句家常,春花便开门见山地问:“一会儿收俺家麦子,你会开拖拉机不?要是会,正好帮个忙,也让爹娘看看你。”
  王子豪连忙点头。当天晌午,他就开着那台突突作响的拖拉机,在春花家的麦田和晒场间往返了好几趟。烈日当头,金黄的麦浪翻滚,王子豪铆足了劲儿想好好表现。可这老式拖拉机的自卸斗坏了,车斗升不起来,还得用木锨一锨一锨把麦子往下铲。闷热的天气里,汗珠子顺着他的脸往下淌,灰布衫湿了干、干了湿,背后结出一圈圈汗碱。
  歇晌时,春花娘端了碗凉茶递过来:“孩子,歇口气,喝口水吧。”
  “俺、俺不会喝水……”王子豪话一出口才觉着不对,慌忙在裤腿上蹭了蹭手心的汗,接过那只粗瓷碗。
  “憨货。”春花在一旁“扑哧”笑出声。这称呼从她嘴里叫出来,带着三分嗔怪七分亲昵,像阵小风似的,挠得人心头痒痒的。
  她娘伸手指她,想说什么,自己却先笑得弯了腰。
  后来,春花跟二姨私下说:“那么大个人,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看着又心疼又好笑。”
  婚后3个月,王子豪跟着村里的伙伴去深圳的建筑工地。一个深夜浇筑地下室时,模板忽然渗漏,泥浆汩汩地往外冒,怎么都止不住。带班的老师傅摆摆手说:“收工吧,明天再处理。”
  王子豪却蹲在那儿没动,盯着还在往外冒的泥浆说:“这车商砼才用不到一半,太可惜了。”他没犹豫,抓起麻袋片就堵了上去。泥浆溅得他满脸满身都是,像个泥人。
  事后,同村一起打工的伙伴说他:“老师傅都发话歇着了,你图个啥?难怪春花总说你是个憨货。”
  后来,王子豪跟我提起这事,只是搓着手笑笑:“我当时就想,这要是给咱自己家盖房子,拌好的泥浆,能白白等它漏光吗?”
  “憨货”这称呼渐渐在工友间传开了。工地上遇到最脏最累的活儿,包工头的侄子总会半开玩笑地点他:“让憨货去!”王子豪也不争辩,闷头把活儿干得干净利落。
  年底结算工钱时,邱老板特意把他叫到一边,每月悄悄多给他添了2000块钱,并拍着他结实的肩膀说:“我就需要你这样实实在在的人。过了年,还来跟我干。”
  这一跟,就是7年。
  后来,王子豪的两个子女到了上学的年龄,二老身体也需要照顾,便决定在家创业。于是,他承包了村里50亩兔子不拉屎的荒地,要种核桃树、建鸡场。
  村里人摇头:“憨货又犯傻了。”
  第二年夏天大旱,土地裂开贪婪的嘴。王子豪整天在园子里忙活,不是抽水浇树,就是松土锄草。春花提着饭盒送饭,看见他被晒脱皮的后背,新肉粉红,旧皮泛白。
  “你这憨货,图个啥?”她的眼泪掉进黄土里,瞬间不见了。
  第三年,核桃树挂果时,邻居张婶的儿子车祸住院,家里8亩葡萄眼看要烂在架上。王子豪撂下自己的活儿,开着小三轮就去帮忙。一连半个月,他凌晨时分起床,喂完自家几千只鸡,再赶30多里路去给张婶家卖葡萄。
  葡萄卖了好价钱,张婶提着礼品来感谢。王子豪躲到后院,春花替他收下,转身却听见村里有人嘀咕:“帮别人家那么上心,自家核桃今年少收了两成,不是憨货是啥?”
  脱贫攻坚战打响那年,王子豪成了核桃种植专业合作社负责人。他把核桃嫁接技术编成顺口溜,手把手地教给乡亲们,5户贫困户在当地最先脱贫。村里道路硬化,他带头挖路基,整天和小伙子比着抡大锤,虎口震裂了,用布条一缠接着干。
  那年,他被评为市劳模。颁奖词里写道:“憨者,心敢也。这个憨直、憨实、憨厚的农民,把一颗金子般的心掏给了脚下的这片黄土地。”
  王子豪当选村主任那天,他站在老槐树下说:“这些年,大伙儿都叫我憨货。以前觉得这词硌耳朵,现在琢磨,要是憨就是实心实意为咱老少爷们办事,那我愿意当一辈子憨货。”
  台下静了一瞬,先是零星的掌声,最后变成连绵的雷动。
  春花站在人群最外围,没有鼓掌。“这个憨货……”她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嘴角却弯成了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