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补 丁
第一次上音乐课,是1985年秋,我读二年级。
趴在教室的窗户上,我们等大猫来上课。校园里为数不多的杂树,还在脱发似的落着叶子。晚秋了,那些零星的焦红的叶子,像没人扶的醉鬼,晕晕乎乎的,从树梢一头栽下来。要是没风喊它,它就一直赖在地上不起来。
教室里正乱作一团时,大猫终于来了。我们又看到他稀疏的、长长的八字胡,向左右放射状伸展着。两眼像玻璃球一样泛着莹莹的蓝光。他像猫一样没声没响地从门外一下子跨了进来,真轻盈。站到讲台上,才看到他高挽的裤腿还没顾上放下来。他是踩黄泥时挽的,这我知道。早上来学校,经过大猫院门口时,见他刚把麦糠撒进湿泥里,裤脚挽到大腿根儿,下脚去踩那泥糠。大猫的女人说,家里的老母猪把锅膛子拱塌了,大猫只得再糊一个。
大猫没拿书,却抓一把椿树条子放在讲桌上。长长的,一大把。大猫喜欢拿它当教鞭。那长柄的根部像马蹄,我们都叫马蹄棍儿。
上学时,我们经常在路上捡马蹄棍儿甩着玩,朝空中猛地一抽,发出嗖嗖的声音。大猫经常拿马蹄棍儿吓唬我们。
教室门后攒了一堆马蹄棍儿,都是大猫用过的“教鞭”,用过一次舍不得扔。攒多了,等冬天一冷,抱出来给我们烤火。
大猫是民办教师,明面上是教数学的,可他能者多劳。他家离学校近,有老师迟到了,他就帮衬着替他们上课。美术课、体育课,他都上过。赶上没作业无趣的时候,他还会讲一些惊险神奇的故事。同样没有课本,拿一根马蹄棍儿就去了。
只是上音乐课,他还是第一次。
大猫一说要教唱歌,我们屁股下的小凳子就坐不稳了,教室里一下子就喧腾起来。大猫索性把露了脚指头的鞋放到一边,顺手抽出一根马蹄棍儿,右手一抬,就在空中一撇一捺地挥舞着,脚尖向上起伏着,细长的胡子一抖一抖的,就唱起来。唱完后,大猫又给我们讲《东方红》的故事。
大猫真能讲,竟然像说书人一样,一环扣一环地讲到抗日战争“地道战”,讲到解放战争“三大战役”。他讲他的,我同桌在下面给我讲大猫豁牙的事。那是去年,大猫刚到学校,大猫的女人就骂骂咧咧地撵过来。你这没心没肺的,孩子高烧还没退,你就甩手不管朝学校跑。
大猫都习惯了,还像往常一样,蔫蔫地低着头,一声不吭,任女人吼。女人嘛,吼够了就好了,大不了撕他一顿,接着再哭一场。可这时候上课铃响了,大猫就朝教室跑去。大猫的女人追上去,一把捉住大猫,上去撕他。大猫躲来躲去,衣扣也被扯掉两颗。大猫去捡扣子,踩到一块西瓜皮,门牙就磕在砖头上,女人一下子气就消了,还笑得岔了气……
后来,我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这节课。
比如,20世纪80年代中期,正流行《西北风》,村里小伙子出去打工,一年半载回来买个双卡录音机,还没到村口,远远的,就响着明亮的歌声。我们也跟着唱:不管是你背风,还是我背风,都是我哩哥,我哩哥……我们听不清字门儿,但要的就是那个劲儿。
考上中专那年,大猫从带来的提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收音机。大猫调好频道,朝桌上一放,拍着我的肩对大伙说,明天就是我这位得意门生去高校继续深造的好日子,我们几位老师共同为你点了首歌,一首新歌,算是给你的祝福吧。很快就从电波里传出播音员的祝福,而后响起动人的歌曲。几位老师都站了起来,用手打着拍子,随着歌声一起动情地唱起来。
房间里一下子弥漫着无尽的深情,在几位恩师的歌声里,我泪流满面。
其实,那时的大猫,早已退休多年。那一刻,我似乎又看到大猫站在讲台上,赤着脚,执起一根马蹄棍儿,有力地挥舞着,台下是一片高昂的歌声,东方红,太阳升……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越来越强!
我看到,大猫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高大威武的将军,他把门后的马蹄棍儿一把把撒下来,再看高台下,已是千军万马。大猫将军忽然剑指东南,勒马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