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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03版
发布日期:2025年04月01日
  

□ 余成龙

  第三十六次望穿村口的槐树时,王奶奶的拐杖在青石板上啄出了月牙般的凹痕。老牛嚼着干草,将夕阳的最后一抹甜意,咽进山的褶皱里。
  电车“呜呜”声由远及近,小艾的绿邮车擦着青石路急刹在王奶奶身旁。他鼻尖沁着薄汗,从帆布邮袋里快速掏出信封:“大妈,今天处理了一些地址不明晰的信件,您的信送晚了……”
  话音未落,王奶奶已经握住他的手腕:“你能给俺送到,俺就很开心咯。走,去俺家歇会儿。”小艾也不放心王奶奶摸黑儿回去,于是应了下来。
  一进家门,王奶奶便系好围裙扎进厨房。葱油香在暮色中织成透明的网,小艾瞥见灶台上的粗瓷碗,舌根泛起了酸涩——两年前,他冒雨送信发起高烧那次,就是这个碗盛着红糖姜茶递到他手里。
  “娃,喝口姜茶驱寒。”王奶奶把姜茶推到他面前,话比碗沿更烫。
  恍惚间,王奶奶已把烙饼递到他面前,边缘焦脆得能吹响哨儿。小艾习惯性掰下饼的边缘,想起孤儿院里嬷嬷的话,边角料是他的专属。
  “吃啊!”她笑着轻敲他手背,“边边角角才最香。”
  他啃着饼笑,没看到老人转身时抹了把眼泪——小艾这个动作,与儿子入伍前夜一模一样。
  王奶奶的老伴儿去世得早,儿子大学毕业后就怀揣着梦想去边防当兵了,每月都会邮来一封信。王奶奶不识字,小艾就抢着给她念信。只有小艾忙得抽不开身的时候,王奶奶才会请村里人来读信。信上的字迹端正清晰,内容经常是儿子在部队的所见所闻。有时写道:“亲爱的妈妈,儿子在部队表现出色,被评为学习的榜样呢……”有时写道:“妈,您一个人在家要照顾好身体呀,等我回来,给您买新衣服,陪您好好过个年。”
  “妈,我小时候最爱吃您做的烙饼了,回家了您可给我多做些。”这次小艾念信时,钢笔尖在此处洇开一团墨渍。王奶奶正擦拭全家福相框的手突然顿住,抹布在玻璃上拖出歪斜的水痕。
  “这孩子……”她对着照片哈了口气,玻璃蒙雾中浮现儿子入伍前倔强的脸。小艾盯着信纸上洇开的墨渍,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新年的鞭炮在山谷里打转时,儿子的归期又一次被风雪揉碎,老挂钟的铜摆晃出满屋子的冷清。左邻右舍纷纷前来探望,陪王奶奶唠唠嗑。小艾也来了,他和王奶奶一起做烙饼。案板响起熟悉的“笃笃”声,王奶奶手法娴熟,和面、擀面、加葱,小艾往灶膛添柴,看火舌舔着锅底。不一会儿,烙饼在瓷盘上堆成小山,葱香裹挟着年味漫过窗棂。两人挤在炕头吃年夜饭、看春晚,烟花炸开时,王奶奶的皱纹里盛着小艾的笑。
  守岁时,王奶奶打开话匣子,讲她儿子小时候的趣事。和孤儿院冰冷的铁床不同,土炕的温度仿佛渗进小艾的骨髓。小艾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听得认真,院外灯笼的红光透过窗纸,在老人的手背上洇开蜜色。
  小艾端来洗脚水,王奶奶将围巾往他脖颈里掖了又掖,毛线摩挲着他的脸颊:“再过些天就是你的生日,到时候俺给你煮碗长寿面,再把攒的鸡蛋换成糖。”
  小艾抬起头,眼神似星星闪烁:“好,咱们可说好啦,我等您!”
  可命运无常。他生日那天,王奶奶把卖鸡蛋的钱塞进衣襟,喉咙突然涌上腥甜,药瓶在口袋里随着脚步轻晃,发出细微的声响,似在提示她的身体状况。她瞒着小艾,踩着露水出门,山坡上的霜花簌簌作响。下坡时草鞋打滑,整个人向后仰去,蛋糕滚下了坡,奶油糊住了她鬓角的白发,药瓶摔碎在了石头上。
  急救室里,她指着还没摔坏的蛋糕,轻轻地说:“好孩子,生日快乐呀!”
  小艾攥着她渗血的手,眼里噙满了泪水,犹豫片刻,终于开口:“信是我……”
  “上年初,你给我送信,不久后,村干部上门送了抚恤金。”她打断他,拇指摩挲着他手背上的冻疮,“他是烈士。”
  “而且,他小时候并不喜欢吃我做的烙饼。”王奶奶吃力地伸出手帮他擦去泪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柜子里……”
  话没说完,手劲儿松了。小艾的眼泪砸在她手背上,咸得像边关哨所的雪。
  柜子里,有一张字条,上面是王奶奶托人写的一段话:“我的小邮递员,俺这辈子能有你陪着,是最大的福气了。你的路还长,好好过,俺盼你有个好将来。”
  字条下,整齐码着三十六封信,前二十四封邮戳是边防军的红印,后十二封的黑色油墨还留着小艾指纹的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