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 威 刘东丽
进入腊月,大地沉睡了。河湾伸展胳膊,把我们村圈在怀里。绿油油的麦苗被子,深一块浅一块地盖着。时不时被村庄蹬开,露出一块块的黄土地,像不老实睡觉的孩子伸出的脚丫。
院子东边就有一只被子没盖住的脚丫,那是我家的甜秆儿窖。到窖边抽一根细小的甜秆儿,洗去泥土,坐在歪脖子柳树上,啃着甜秆儿、看着连环画,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墩子“咚咚咚”地往村外跑:“俺去大路口看看收甜秆儿的老程来了没。”搁平时,墩子早蹿上来,吸溜着鼻涕泡凑过来看连环画了。不知道为啥,今年收甜秆儿的一直没来,爹前几天就说了,再不来收,只能拉到县城去找老程了。我们这河湾土肥水嫩,种出来的甜秆儿又脆又甜,老程他们每年都来收甜秆儿。
晚饭吃过了,月亮升起来了。娘收拾好厨房,爹已经装满一架子车胖大直溜的甜秆儿。一捆十根,这次少说装了二十多捆。车帮上还插着树棍呢!爹拉着车把,娘扯起车把旁的襻绳搭在肩上。“走喽!”皎洁的月光下,村外的大路上,一拉溜儿七八辆架子车,满载胖大直溜的甜秆儿出发了。
我和墩子悄没声儿地跟在后面,大人让我们在家看门。明天是星期天,我们可不愿待在家里,听说县城可热闹啦,家里那扇破门有啥看头,又没人会背走它。得粮伸着脖子,扯着嗓子学团结向老婆求饶的样子,逗得墩子“扑哧”笑出声来。墩子爹骂着让墩子回去,墩子撅着屁股推起架子车,我赶紧跑到娘身边,拉起襻绳。
过年许愿时,团结磕头作揖让老天爷保佑他玩牌天天赢,被老婆一脚踢翻。大家笑得直喘气,团结嚷着歇歇再走。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才觉得两腿酸疼。墩子偷偷塞给我一个煮鸡蛋,真香。
月亮清冷,大人们的说笑像风一样,淡淡地消散,远去。星星在我眼里开始晃动起来。娘让我坐在车上,爹的喘息像熟睡中的鼾声。噗嗒噗嗒的脚步声像水波浪一样,晃得我迷糊。我在水波浪里游来游去,像一条鱼。不知游了多久,一晃,水波浪消失了。月亮不见了,天上的星星在闪烁。
醒来时眼前一堵墙,歪歪扭扭几个白灰大字:卖鱼苗。渔场到了。听娘说过,到县城卖甜秆儿要走一夜,拉到渔场睡一觉,天亮了进城。娘抱着我,夹衣搭在我身上,爹靠着车把睡着了,外套盖在娘的肩头。我掀开身上的夹衣,跑到墙角撒尿。昏暗的灯光下,七八辆架子车疲惫地靠在墙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得粮、团结他们。墩子张着嘴巴,哈喇子亮亮地爬行到车帮上,继续弯弯曲曲,怕冷一样,钻进胖大直溜的甜秆儿捆里去了。
人欢马叫的声音叫醒了我,架子车已经停在了东关路口。有人过来问价钱,有人搬动甜秆儿捆,挑选胖大直溜的。爹见人就打听老程。“老程上次翻车,腿快砸断了,这会儿收不了你这甜秆儿啦!”嘴里叼烟的黑胖子,说话时烟在嘴角一抖一抖的。看来是真的,几个人都这样说了。“找老程去。”爹叹息一声,拉起车把,娘望了爹一眼,也拉起了襻绳。“卖给我吧!”黑胖子嘴角的烟又抖了几下,“一块三一捆,老程也给不了这个价。”
团结、得粮都劝爹,爹让他们卖完不用等我们,他无论如何要去看看老程。
拐过十字街,往北街走,人越来越多,商店、摊贩一个挨着一个。几个人过来要买甜秆儿,爹只一句话:“卖过了,现在是送货上门。”
“老程。”爹一下子精神起来,冲路边一个摊贩喊。草帽抬起来,黑瘦的一张脸,笑眯眯的眼睛,是老程。
“老伙计。”老程挺了挺身子,往左右划拉,抓起一副拐杖。爹冲过去扶着老程,眼睛在阳光下竟亮晶晶的,似有镜片反射着阳光。老程门口的摊位上,不多的甜秆儿,像主人一样灰头土脸。
回来的路上,爹嘟囔着要招呼大家明天直接把甜秆儿送老程家。“他不给钱,为啥非要卖给他?”我想买的连环画泡汤了,他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老程暂时没钱,等卖完甜秆儿再结账。
娘摸摸我的后脑勺:“忘了你爹给你讲的故事了?”
哦,那年冬天,爹拉着架子车去县城卖甜秆儿,遇上风雪,甜秆儿没卖几根,爹腿一软,歪倒在路边。醒来时,一个黑瘦汉子,笑眯眯地正给他喂红糖水。因为受了寒,又没吃早饭,风雪大起来,爹一着急,晕过去了。黑瘦汉子让爹好好休息,两支烟工夫,他喊来几个人把车上的甜秆儿买完了。此后,黑瘦汉子年年开着拖拉机到我们河湾村来收甜秆儿,给的价格公道,还不用我们跑远路送到县城,大家年年等着他。黑瘦汉子就是老程。
“我回去让墩子劝他爹明天把甜秆儿只卖给老程。”我心头一热。爹摸了摸我的脑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