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忠伟
老榆树下的那辆带车斗的手扶拖拉机,被我们当作一辆开往北京、上海和广州的客车,有司机、有售票员、有乘客,客车在几个孩子脑海中仅有的几个大城市来回穿梭,眨眼之间已经从祖国首都到达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广州,小小的乡村院落飘散的却是孩子们远走四方的渴望。后来,那个经常当司机的丫头,真去了遥远的新疆当了一名出租车司机。
那辆想象中的客车载着我们远离了自己的童年,搭载客车前行的我们几个也在不同的地方下车,开始了自己崭新的生活。而随着那辆客车一起消逝在远方的还有村庄里那方村妇浣洗衣服、孩子们游泳嬉戏的池塘,那堆在场面里的藏着无数秘密的麦秸垛,那领着一群猪仔刚从泥塘里归来、在村道上招摇过市的黑白相间的大肥猪……这些事物仿佛也坐上那辆客车,消失在了遥远的尽头。
他们虽然在今天的村庄里已经不见了踪影,但依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仿佛冬天里姥爷燃起的一堆柴火,足可以温暖我的一生。
姥姥家门前的村道上,一队拉着砖的马车从远处走来,马儿脖子上都挂着一对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赶车的车夫中有一个是姥姥家的亲戚,他坐在马车上朝我喊道,那谁谁的孙子又来了,接着就冲我唱起他编的一个顺口溜,内容是骂我爷爷的。他唱得很得意,唱完之后就扬起鞭子猛地一甩,像当空放了一个爆竹。每次见到他,我都有些惧怕。
有时候,我会手里拿着一台收音机坐在那里,收音机里播放的是孙敬修爷爷讲述的《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那悠长浑厚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透过收音机传到这样一个安静的被田野包围了的村庄,我感到是那样的神奇。等到夜幕降临、星河满天,收音机又被高高地放置在堂屋里一张桌子上,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笼罩着它,灯光下姥姥、姥爷一边絮絮叨叨地讲述着那些古老的陈年往事,一边饶有趣味地听着那声调铿锵、忽而短促、忽而悠长、锣鼓声响成一片的豫剧。我在秦香莲悲悲啼啼的唱腔中看着那盏灯火,煤油灯的一片亮光影影绰绰地照在堂屋的墙壁上,光影摇曳,泥墙斑驳。我望着眼前的那面墙呆呆地想,这一块像西天路上求取真经的唐僧师徒,那一小块竟像个光头和尚在盘腿静坐,一边看着,一边想着,睡意仿佛弥漫的灯火一般在心头笼罩。我强撑着离开座位,来不及脱掉身上的衣服,倒在床上酣然入睡。
小小的村落古老静谧,任何一个陌生人的到来,只要他走在村中的那条大路上,都会引得孩子的目光紧紧跟随,何况这次来得是那个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的货郎。那“咕咚咕咚”清脆的鼓点,一声一声敲击在我们的心坎儿,孩子们早就坐不住了,一阵风似的朝着货郎推的车子围拢过来,货郎的车子里装着一个用玻璃罩着的大箱子,大箱子被分成一个个格子,格子里的货物让乡村孩子的目光一下子变得贪婪起来:那绷着橡皮筋的塑料小手枪,那花花绿绿甜滋滋的糖豆,那带在城市里孩子手腕上的手表。孩子们围着货郎的车子,像一群争食的麻雀。“喜欢吗?要是喜欢,赶紧找点儿东西来换啊!我一会儿还要去下一个村子里呢!”在货郎的催促声中,孩子们兴冲冲地奔向家里,不一会儿大人们也跟着出来了,只是手里拿了一些东西,一瓢麦子、几枚鸡蛋、女人们梳头时塞在墙缝里的头发,还有从地面上揭起来的废旧薄膜,用这些东西就可以把货郎那些放在格子里的货物换回,很快鸡蛋就变成了一把小手枪、几枚扣子,那一瓢麦子也变成了一把梳子、一个鱼钩。
一个村里要放电影了,这样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似的很快传遍了附近几个村落。每到这时,大家像是逢着一个盛大的集市,乘着月色,扶老携幼,踏小径、翻沟壑,一路上喧喧嚷嚷、匆匆忙忙。小孩子的兴趣好像并不总在电影上,电影放映之前,迎着放映机射出来的光,在那个黑边白布的荧幕上做各种各样的手势,个头低的孩子还会雀跃着让自己的身影能够在荧幕上显现。电影开始放映了,野了半天的孩子也变得安静了许多。电影放得并不是很顺利,有其他村也在放这部电影,看完了这轱辘就得赶紧派人去其他村取剩下的那一轱辘。这时候就有人带着些哀怨,但绝不会中途退场。这个时候,那些挑着担、推着车的货郎的生意开始好起来了,人们哈着热气、搓着手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买一串米花团或一包瓜子,深秋时节,夜凉似水,露水渐浓,靠着这简单的食物来驱赶饥饿和寒冷。农村的娃娃平时很少有零嘴,趁这个时候是可以打打牙祭的。等了很长时间还没见下一轱辘拿来,就有村里的干部开始对着蒙着红布的话筒吆喝起来,无非是劝大家不要着急,静心等待。当然,有时候也会趁这个机会安排一下村里的工作。
骚动的人群,伸长了鹅颈似的脖子的孩子终于把那下一轱辘给盼了回来。直到月上中天,狗吠开始起落,电影才算放完。这个时候,大多数孩子是低枝倒挂伏在爹娘的肩头沉沉睡去。
午后靠在沙发上,看一阵风拂过窗前的树叶,暖暖的阳光斜斜地洒落在身上,轻风暖阳将回忆在心头一点点融化,光影中姥姥在灶屋里忙碌着,袅袅炊烟在阳光下升腾,隔着院墙的马路上,一队脖子上套着铃铛的马儿正从村口一步步走来,那个总爱戏谑地朝我开玩笑的车夫在今天的回忆中也变得那样和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