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雪嫣
我年幼时学诗,最不理解的就是为何那些普通的草木,在诗人眼里忽然就有了精气。梅兰竹菊这些自古以来便受人青睐的植物自不必说,连微末的青苔、蔓草,也都有各自的脾性。我曾经狭隘地揣度过,写这些诗句的人,一定没有长期生活在农村,也不从事农村繁重的体力劳动,要是他曾有过抓着锄头锄草把手磨破的经历,绝对不会再写这样“酸溜溜”的诗。
草木盘踞在农村的土地上,到处占领地盘,像一个狡猾的敌人,蛰伏在土地上,每年春夏季来临之时,大举入侵,迅速攻占大片土地。村庄被过度生长的草木遮盖住,尤其是那些常年不住人的老房子,被裹得绿意森森,显得更加荒芜。藤蔓上密密麻麻长着小刺拉拉秧,会偷袭人的脚踝;照不到太阳的屋角,因为雨水而滋生的青苔,一不小心踩上去必定要摔个大跟头;布满毛刺的苍耳子悄悄跟着下地的人回来了,它们溜到床单上,在半夜把人捉弄醒……像这样由草木带来的惨痛经历,不胜枚举。我对它们厌烦极了,恨不得把它们用火烧过后再连根拔起,好让人、让村庄都能清静清静。
最恨长在地里的杂草。三伏天,在夏日雨水和阳光的滋润下,杂草猖狂叫嚣。即便在庄稼小的时候,人已经在地里摸了几遍,可它们还是一次次席卷而来。盛夏午后,母亲在地里除草,弯着腰,手把着锄头,铁器和干燥的土地碰撞,刺啦一声,一片杂草应声倒下。太阳照在头顶,齐腰深的玉米拥得人透不过气,玉米叶像尖利的锯齿拉过人的胳膊,汗水流过细小的伤口,蜇得人又疼又痒,但这时都顾不得,母亲说,只有最毒的日头才能把杂草晒死。
几乎整个夏天,母亲都在地里忙碌着。她更瘦了,原本白皙的皮肤也变得黢黑,指甲缝里染上的草绿已经变成褐色,一双手怎么也洗不干净。因为这个原因,我更憎恨那些草木。但母亲却恰恰相反,尽管那些草木让她吃尽苦头,可还是喜爱着它们。在她眼里,草木是不分好坏的。她说,草木生长一世,吸收阳光雨露,总有自己的用处,只是有些长在地里,抢了庄稼的养分,才迫不得已把它们铲掉。她有一双巧手,把野鸡冠花编成花环带回来给我,那些花都是从铲掉的杂草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花朵大小均匀,都是刚开的,风干以后还保持着一种淡红色。洼地里生长着香附,生命力很强,需要把它的根挖出来才能除掉,可它偏偏根系深扎,每次挖这种草都特别费时费力,一个下午只能挖一小片地方。她把那些香附用筐挎回来,除了给羊当晚餐,还会挑选出一些大小均匀的,给我编成草裙,下面还留着一圈细长的叶子,像流苏似的。
母亲认识很多可以入药的草木,圆叶多籽的车前草、开着紫红色小花的益母草、味道清新的藿香……小时候得了鼻炎,她会把苍耳轻轻捶破,放进小锅里,再加上芝麻油,小火炸得焦黑,最后把油滤出来,等鼻塞的时候拿来涂抹。
母亲虽然没上过学,可是几乎可以说出所有草木的名字和它们的用处。她对这些草木带着天然的爱与怜悯,并在家里的矮墙边为它们打造一个专属花园。除了一株红月季外,这里几乎是野花、野草的天下:春日的野蔷薇、夏天的薄荷、秋天的牵牛花、冬日的珊瑚豆……母亲的小花园,一年四季都不会单调乏味。
所以,我常常觉得母亲是一个浪漫的人。她的这种浪漫,或许是天性使然,也或许是继承于我的姥爷。
姥爷是一个标准的中国式农民,淳朴厚道、勤劳能干,除了一手顶好的庄稼活儿外,还会打席子。姥爷家有一块苇塘,每到秋天,雪白的芦花纷飞,往常普通的苇塘竟平添出几分诗意来,但这些对姥爷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他穿着长筒胶鞋在塘里收割芦苇,无数趟地穿梭,把带着几分诗意的苇塘踩成了一片烂泥塘。
这些芦苇拉回来后要先去皮,姥爷把又长又直的芦苇挑出来,捏着芦苇梢儿往下一撸,芦苇秆光滑的外表就显露出来了。做这个活计的时候,他仅戴着一只薄薄的线手套。我担心他被扎刺,就把父亲干建筑用的皮手套拿给他。姥爷笑着说,傻妞妞啊,姥爷的手上都是茧子,是扎不透的。我不信,扯下他的手套,一摸,真粗糙啊,比干芦苇叶还扎手。
这些芦苇经过初步处理后,姥爷还要用篾刀把它劈成宽窄均匀的苇篾子,做完这一步,才能打席子。细长的苇篾子在姥爷手里上下翻飞,它们听话极了,严格按照姥爷规定的经纬路线朝前缓缓移动,每一叶苇篾子都遵循着这个秩序,沿着时光的脚印,穿过长风,跳出春荣秋谢的轮回,把生命固定成另外一种姿态。
席子做出来后,除了供家里日常使用,剩下的要带到集市换钱。姥爷一向嘴皮子不伶俐,遇到很会讲价的主顾,往往被缠得额头冒汗。这时,他会猛吸一口烟,把烟锅在鞋底磕得砰砰响,涨红着脸拒绝,不卖了,零头是给孙女买糖的,不能抹掉。对面的主顾被生硬地拒绝后,神色不豫,取笑他,你这老头儿真不会做生意,哪有不让讲价的。但这些人在逛了一圈后,还会回到姥爷的摊儿前,原因无他,只因姥爷的席子物美价廉。这时候,姥爷绝不会说一句风凉话,更不会见风使舵抬高价格,两个人还是按照刚刚议定的价格,完成了这桩买卖。把草木变成家里必不可少的用品,换成孙女手里的糖块儿,是属于姥爷的浪漫。
如果说母亲对于草木的呵护是为生活增添色彩,那么姥爷则是把草木的价值实实在在地带到我的生活里。嘴里吃着用草木换来的糖,让我再也不能痛快地说自己厌恶这些草木。但真正对草木心生感激,是在我快成年的时候。
那年,我要参加高考,正是与时间赛跑的关键时刻,突然一场倒春寒让我开始咳嗽,去医院打针,治疗半个月也不见好转,整日咳得坐不住、睡不好,只好从学校回来,一边休养,一边治病。我有些心灰意冷,三年的努力因为一场病,眼看就要付诸东流。那时,父母外出打工,我住在姥爷家。回家第二天一大早,姥爷就让姥姥做饭,吃罢饭他带着我去看病。
诊所隐匿在偏僻的村庄,门口有一棵大槐树,年老的郎中先生正坐在堂上给人诊脉,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如同田间地头野蛮生长的草木。他不像医生,更像农人。陈旧的房间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草药苦味儿。我当即表示怀疑,这能行吗?姥爷说,有病没病,听先生的,你好好喝药就行。说来也奇怪,捏着鼻子喝了三天草药,我竟然能安稳睡一个囫囵觉了。从那时起,我意识到草木中一定蕴含着某种神秘的能力,这种能力是它从土地中继承的,与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的骨血一脉相承,所以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草药才会治好我的病。我开始感激它们,并心怀敬畏。
再后来,我离家多年,一直生活在城市里。城市是一座巨大的森林,可这里不像乡下那样遍地都是柔软的草木,这里只有郁郁森森的钢筋、水泥。所以,当我在水泥裂缝里看到一棵瘦小的狗尾巴草的时候,鼻子一酸,顿时红了眼,我想家了。我努力回想幼年在乡间见到的那些草木:婆婆纳、艾草、香蒲、车前草、马齿苋……它们丝毫不介意我曾经那样憎恶过它们,一个个都重新回到我记忆中。
这就是草木的本心吧,人类曾毫不留情地将它们摧残,霜雪使它们枯萎,但只要还有阳光、有水的滋润,被风吹过的地方就会有一片新的生机。时间固执地改变着一切,于是城市坍塌,泥沙湮没文明,就连天上的星辰也悄悄变换着位置,只有草木,年复一年,重复着不死神话。它们如此善良宽容,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都可以从草木那里获得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