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化云

　　深夜时分，医院的病房里渐渐安静下来。
　　我和往常一样，借助走廊里的灯光细细捧读毛姆的小说《月亮和六便士》。这是一本以法国印象派画家高更为原型创作的小说，描绘了伦敦证券经纪人斯特里克兰德为了追求艺术梦想，毅然辞去优裕的生活，只身奔赴南太平洋的塔西提岛，与当地土著人一起生活，将自身的价值与感情全部倾注于画笔，充分展示了天才、艺术与现代文明，以及婚姻生活的尖锐矛盾，为读者打开了广阔的生命视角。游走于理想与现实之间，毛姆用他入木三分的笔触，深刻揭示了非理性意识，特别是原始野性力量对现代文明的影响。
　　过一种离群索居的生活，和天地自然真诚沟通与对话，实现身心的安适，是许多人孜孜以求的梦想。对深受世俗浸染的我来说，这样的生活不仅从未想过，而且感觉不可理喻。这或许是我这个普通人与天才人物的差别吧。我的世界有太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有太多的责任需要我担当，最紧迫的，父亲需要疗伤。残酷的现实最大限度地压缩着自己的生活空间，那种无忧无虑的惬意日子似乎不属于当下的自己。可生活还要继续，你不能整日把自己套在世俗的枷锁里怨天尤人、苟延残喘。任何时候，你都有权利而且有可能过一种高品质的生活。它和舒适与否无关，和物质条件无关，起决定作用的是你自己的选择和你的生活态度。
　　选择读书，让单调、苦难的病房不再乏味，我的世界感到了几许清净。生活了许多年，我从未集中专注地读过书。我惊讶于书籍竟能带来如此美妙的感觉，一个个智者向我走来，多年游历在外的灵魂重新在内心安放。读书，俨然成了我的一种隐居生活。
　　利用照顾父亲的空隙，我曾先后三次游历“荆州书城”。对我来说，这座书城就是一座思想的宝库，荣誉的殿堂。书城有大小书摊数十家，主营图书批发零售业务。徜徉于此，一排排、一摞摞装帧精美的书籍流光溢彩、争奇斗艳，常让我忘记时间，忘记自己。这里的图书无论中外名著还是儿童读物，无论大众读物还是教辅资料，清一色是正版。在金钱肆意横行的时代，偌大一座书城竟没有商家借机兜售盗版书，无疑是一个奇迹，完全有资格称得上一方净土。当然，吸引我的是书城图书的品位。在这里，我遇到了自己渴望许久的书。如同与久别的恋人重逢，其中的幸福与感动会让我刻骨铭心。梭罗《瓦尔登湖》、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柏拉图四书》、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张晓风散文精选》、蒋勋《破解高更之美》……犹如一道彩虹，架起了心与心之间沟通的桥梁，使我暂时忘却了苦难带来的黯然神伤。值得一提的是，我遇见了一部神奇的书。说它神奇，是因为此书的作者经历奇特，他饱尝人生坎坷，经历四次失败的婚姻，一场大火烧光了他的所有财产，一场车祸几乎让他丧命，导致颈部骨折，在他踌躇满志时公司破产。他一度露宿街头，靠好心人的施舍为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但没有被接踵而来的苦难压垮，相反却以积极阳光的态度，写出了一部睿智、卓越而不朽的巨著。这部书曾占据美国纽约畅销书排行榜前列，成为美国现代新生活运动的扛鼎之作——唐纳德·沃尔什《与神对话》，是颠覆传统宗教观念与旧思维的励志经典。
　　一下子买来这么多书，让不识字的母亲感到心疼。“书有什么用？”在她看来，那可是好几百块钱呐！书远没有柴米油盐那么重要。为了不惹母亲生气，以后再买书的时候，我先放在病房外面，然后趁她不注意偷偷拎回病房，再悄悄地塞到床底下。不同的人眼里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我知道，母亲是从那样一个缺吃少穿的年代过来的，没有机会上学读书，在她的世界里，物质占有的位置更重，她几乎意识不到精神生活的存在。即便如此，我觉得自己也没有资格指责她，只要是用心生活就应该得到尊重，因为那是生命与命运的选择。文人崇高的信仰固然是一种理想化的浪漫，但任何的吹毛求疵都是一种令人厌烦的不合时宜，还是直面现实，活在当下为好。
　　在骨科病房里，人们有的绘声绘色讲述着自己苦难的遭遇，有的仰面躺在床上努力忍受着伤痛的折磨，有的拿起手机玩游戏、发微信，成为流行时尚的“低头族”。在这里，整天手不释卷的我，无疑成了人们眼中的另类。对我来说，习以为常的微风已经吹不起平静的湖面，庸常的世俗让人厌倦，这个时候，我需要向自己平静的心灵湖面投下一粒石子。石子带来的阵阵涟漪迅速向四周扩散，形成了一幅幅欢快美丽的图画，寂静的湖面呈现了令人期待的勃勃生机。不断地买书读书，就是我投向湖面的那粒灵动的石子，它改进了我的生存结构，让我思考，给我力量、智慧与诗意。
　　管床的苏医生走近我，用荆州味的普通话关切地询问：“看的什么书？”
　　我扬起手轻轻翻动一下书页封面——《月亮和六便士》。
　　“很好！”他伸出大拇指，投来赞许的目光。
　　时钟已走过11时30分。我稍稍感到疲倦。此时的病房里鼾声如雷，此起彼伏音色各异的咏叹宛如荷马的《安魂曲》，空旷的走廊里只剩下一盏明亮的灯——供我看书的灯。
　　我走到护士站，轻轻地叫醒值班护士：“请把灯关了吧！”
　　“因为看到你在看书，所以给你留着。”
　　我不觉一股暖流袭遍全身。在一个不读书的环境里，真没想到还有人想着为读书人留一盏灯。这盏灯不仅照亮了我读书的虔诚，更照亮了美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