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月强
那是一年的秋天,田野里大片大片的高粱红了脸、弯了腰,大片大片的大豆泛了黄,一株株立于田野里,一身挂满了木刀。眼见最多的还是红薯,红薯秧覆在红薯沟上,褪去原来的青色,在秋风里泛出丝丝紫红。晚红薯居多,也对应了那个时代——一年红薯半年粮。
这天,母亲早早起床梳洗打扮,穿上了那件深绿色的迪卡褂子,前排的扣子一闪一闪地放明光。母亲收拾停当后给我找鞋子,结果找到一只大的、一只小的,然后拉起我急匆匆出了家门。
队里的牛车停在村东大路口,车上铺着一张高粱秆打编的凉席,席子上铺了一床印花的大红缎子被。一个陌生的女子坐在牛车上,上身是灰色迪卡褂子,缎子被搭腿,单从侧身看,也能知道是一位身材玲珑的美人。女子低着头,头发乌黑,短短的发梢儿向里扣,更加趁出那娇好的面部轮廓。
大路口水泄不通,一个村的人都来了,母亲与董宝兰也上了牛车,她俩坐在女子两边。牛车吱吱扭扭地上了路,一上午顺着老官沟转一圈后又原路返回,再到村口时,杏树上的一挂小炮噼里啪啦炸响了,一村人都加入抢喜糖的队伍中。
哦!娶新媳妇呢!新媳妇是牛车上的丁月娥。老家人习惯了以小蔡庄为圆点,超过半径50里,南面叫南乡、北面叫北乡、西面叫西乡,丁月娥是东乡人。东乡水多,养出的女子水灵、肤白,不像我们当地的姑娘,早早被土色浸染。
丁月娥留给村里人最深的印象并不是她的美丽。
这年秋收,村里几十亩黄豆收割后下雨了,散落一地的黄豆粒遇水膨胀。队长一声哨响,豆地放抢,村里的男女老幼都下地捡豆粒了,谁捡的是谁的,看谁手麻利,结果一村人的目光都跟着丁月娥跑了。只见丁月娥半蹲于地,像大戏里演绝活——蹲着跑。再看丁月娥两手鸡啄米似的,豆地里叨叨叨,一把豆子,又一把豆子,全村的女人只顾看她了,都忘记了自己捡豆子。
晌午时,丁月娥捡了一大竹筐加一大脸盆黄豆。在别人羡慕的目光里,她男人回家拿来杆秤,在地里称起了豆子。34斤,村里女人被惊到了,相互传播着这个消息。自此,丁月娥的麻利出了名。后来,她在村里的劳动比赛中次次拔得头筹,落下个“快手西施”的美誉,传出十里八村。
包产到户后,人们劳动的热情被前所未有地调动起来。大家见面依旧嘻嘻哈哈,暗地里却进行着劳动比赛,看谁家庄稼长得好、谁家粪堆堆得大、割麦时谁家起得早。收完麦子接着比,比谁家麦茓子大,比谁家麦秸垛高。
当然,丁月娥是不会落后的。她每天天不亮起来,挎着大竹筐,提个铁锨,满处拾粪去。村里就数她家粪堆堆得高,估计几个村里的猪粪都被她捡来了。那年春天,丁月娥家的麦子长势喜人,又是全村第一。
可是,麦子灌浆后,一场干热风突袭,丁月娥家的麦子一夜间匍匐在地。
麦子打下后,丁月娥蹲在自己家麦堆前,双手拨弄着麦子,沉默不语。她家的麦粒干瘪,压根没有充盈起来。丁月娥到了我家麦堆旁,蹲下身,捧起一捧麦子,一粒粒瞅着。突然,她丢掉手里的麦子,双手捂起脸,呜呜地大哭起来。
第二天,丁月娥家麦场里没了动静。丁月娥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女将军,领着男人和孩子四处拾麦子,本村、外村,沟边、路沿,所经之处,颗粒归仓。
村里家家户户麦子进仓后,丁月娥家的麦场里热闹起来。这一年麦收,丁月娥又让村里见证了一个神话,她家这一个麦季捡回来近20袋麦子。
早年,老家有庙会,趁麦子没熟,村里人喜欢成群结队去赶会。丁月娥不去,她家村东一块地挨着水沟,一到春天就把水沟边的青草枯草全部铲除。三月三后,丁月娥顺着沟边栽种南瓜苗,恨不得栽进水沟里去。到了深秋,沟上沟下躺的全是南瓜。丁月娥家的“牛腿南瓜”一车车运回家,人吃不完,给猪吃,还省了饲料钱。
丁月娥又创造了一个神话,她家的那头大白猪喂3年后居然身壮如牛,身架若弓起来,比牛都高。卖猪时4个男人抬大杠,624斤,卖了1370元。当时,老家种地开始用起了手扶拖拉机,丁月娥卖完猪后,又借了几百块钱也买回来一辆手扶拖拉机。没多久,小型麦子收割机也问世了。
人们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田野里的机械化也日新月异。我高中毕业那一年,家里又买回了一辆四轮拖拉机,潍柴动力,15马力的,比手扶拖拉机好开多了。
高中毕业后,我和丁月娥的大女儿小花一起坐上了北去的火车,不同的是我学做小生意,小花在饭店做服务员。我的小生意做得也算风生水起,弟弟、妹妹也都带出去了,开了家物流公司。小花后来嫁给了一位厨师,他们开了家小饭馆。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夕,小花的男人改行卖起奥运会纪念品,发了大财。小花家不仅在北京燕郊买了房,还给家里打回一大笔钱。有了这笔钱,丁月娥家的生活更好了。
只是幸福的日子太短暂,几年后,丁月娥病了,肌肉萎缩症。
那年麦收,我又回到田野,经过丁月娥家晒场时,看见了几年未见的她。丁月娥侧身倚在麦堆上,一只手托着半边脸,脖颈细的已经无法承托头部了,另一只手扒拉着麦堆里的麦鱼儿(收割机未完全脱粒的麦穗头)。
“小强,今年麦子饱哩很。”丁月娥激动地说道。
母亲说丁月娥病后不怎么说话了,就算说话也听不清。可是那一天她吐字很清晰。
“嫂子,你不在北京治病,大热天跑回来干啥?”
“你哥说今年麦子好,饱哩很,恁好的麦子不能不让我看一眼。看,今年的麦子多饱呀,我看着就不想瞌睡了。”
丁月娥抓起一把麦子,像抓住一个麦子沙漏,金黄的麦粒一粒粒落下。
10多天后,看着麦子不想瞌睡的丁月娥永远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