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运涛
如果你想猎奇,想看曲折复杂的故事,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不会对你的胃口。他“含蓄内敛的文风可谓低温写作,考验的却是读者的耐性和敏感度,但又不至于凛冽,刚刚到可以看见白色哈气的程度”。
《母与子》中的九篇有关母子的主题被他处理得多样内向而不落窠臼,其中《长冬》一文尤其耐人寻味,亲人之间的疏离,人物情感和关系的微妙转变,都如冰面之下的河流暗涌,不动声色却又直抵人心。
小说细细地写了米盖尔弟弟去部队服役前后家里的变化。两条线,一条是母亲失踪后儿子对母亲的回忆,一条是父亲、儿子与亲戚邻里及新来的少年之间关系的变化。米盖尔发现母亲总是偷偷地饮酒,其实父亲发现得更早。后来矛盾终于激化,父亲倒掉了酒桶里的酒。母亲随后失踪。大雪封路,他们无法找到母亲,米盖尔一家与村里的矛盾显露。第二年雪化,他们仍然没有找到母亲的尸体。
小说有一处写米盖尔陪弟弟去镇上理发的情景:“霍尔迪坐在身边,父母坐在前排,像是要把霍尔迪卖给屠宰场。”
同样有质感的类似文字还有《借口》中开头写城市“空空荡荡”那一段,男人对“郊区房子里的房间浮想联翩,卧室白天是空着的,底楼的房间晚上是空着的,整个冬天和大半个夏天是空着的。悲惨的阁楼也空着,毫无防备”。这其实也是心理上的空荡。“他想象着,此刻母亲转身去看是否有汽车来,她要过马路,发现路上空无一人,一辆车也没有,世界为她最深沉的快乐制造了空旷。”
“他母亲快到酒馆时,知道邻居们害怕她突如其来的友善,正如他们也害怕她发脾气,喝醉酒撒泼。她的微笑就像皱眉一样不受欢迎。她一般是面无表情。”
再回到《长冬》。小说中多处写想象中的事,“父亲又一次大力发动引擎开动车子。米盖尔觉得母亲已经避过了最恶劣的天气,此刻正轻轻敲着他哥哥的房门,她是在那屋子出生的。他们喜欢她在那屋里,会欢迎她。到了早晨,他们会设法送个口信说她安然无恙”。
“他想象着此刻写信给霍尔迪说这些事。我们的母亲失踪了,躺在冰的包裹中,死了。等到融雪,我们得看着天空,寻找秃鹰。这样才能抢在他们前头找到她……”
寻找注定是漫长无望的,但托宾在那样寒冷、辽阔的背景下,安排了一次逆向的发现。他以母亲不在场的方式,细致地描写了儿子在这场变故中的情绪变化,如何一点一点接受现实,从而展现出母亲与儿子关系的丰富可能。小说的最后,托宾用一段描写屠戮野猪的画面引出了米盖尔内心深处尖锐的触感:“拖车上,四头野猪紧挨着躺在一起,淌着血,死沉了,被扔在那里。这种肥壮结实的穴居动物不久前还是这个冰冷黑暗世界里最强的动物,但现在完全不行了,软骨、肉、骨头、瞪着的死眼,拖车载着它们,雪地上留下一路血点子。接着拖车往一侧拐,血点变成厚厚的红色小坑。米盖尔边走边哭起来,马诺鲁扶着他,安慰他。这会儿,他第一次有种尖锐的确定感,母亲消失了。等到她被找到,她一定是死了,这个念头如今对他来说是残酷的事实。她不会回到他们身边了。他觉得找到她已经没有意义,寻找她也没有意义。他停止哭泣,靠近马诺鲁,他俩在泥泞中跋涉回去,马诺鲁不时地擦碰着米盖尔。”
这一段文字,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贴切,遣词造句精益求精。这是托宾曾做过英语教授的优势:相对于故事情节,他更擅长描写人物,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
这也彰显了托宾的另一个写作特点,他不是通过斗转乾坤的结尾取巧的作家,他的写作是一种“向内型”的写作,全心阅读的读者会从中获得敏感丰富的感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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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母与子》
作者:[爱尔兰] 科尔姆·托宾
翻译:柏栎
出版:201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