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绍慧
“爸爸,是不是这棵大槐树?好大好大哟!”
“啊!大门前真有棵大槐树。终于找到了。村子最后面,应该是这里了。”
夏日的中午,母亲刚要进厨房里忙活,听到大门外的对话,循声走了出去。
一辆红色小轿车,旁边站着看样子是父子俩:大人约莫40多岁,少年看样子有十五六岁。母亲很惊异,似乎没有这样的亲友啊?还没等母亲缓过神来,中年男子快步走来,想热情地握住母亲的手,可那双手在母亲疑惑的目光中又慢慢收了回去。
“阿姨,我叫杨正启,这个是我儿子。您肯定不认识我,但您记得40年前的冬天有个晚上,您和叔叔收留了两个饥寒交迫的买粮人。第二天早上,人不见了,您又丢了半袋红薯干的事吗?”
半袋红薯干?怎么会不记得?40年前,那可是一家人近一个月的口粮啊!母亲上下打量着这个中年男子,疑惑的眼神渐渐变得深远,犹如村头的老井,在悠悠晃动的水波里,往事突然舒展开来……
1979年的那个冬夜,寒风如暴怒的野兽呼啸而来,鸡公山脚下一个小山村八九点几乎看不到灯火,因为人们早躲到被窝里御寒去了。我家在村子最后面,1975年8月那场洪水把我家土坯房泡塌了一半后,父亲在村民的帮助下竭尽全力盖了村里第一栋瓦房。没有围墙,母亲正在煤油灯下做着针线活,突然响起了敲门声,父亲起来开门,是两个30岁左右的男子: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一个男子恳切地说,他们是邻县的,就住在山的那边,快过年了,家里粮食不够吃,出来买点粮,可是啥也没买到。(那个年代,谁家会有多余的粮啊?)现在还饿着肚子,想借宿一晚,淳朴善良的父亲答应了。至今我依然佩服他的好客和好心。没啥好吃的,仅剩的几个窝窝头父亲全给他们吃了,吃饱又安排在堂屋最东头的一间贮存粮食和蔬菜的屋子里住下。虽然打地铺,父亲拿出棉花被,却让他俩感动得连声道谢。
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早上,父母起床后,两个陌生人不见了踪影,还把我家半蛇皮袋红薯干也顺便带走了……
母亲数落父亲,不该留宿陌生人;八九岁的我也跟着埋怨父亲。半袋红薯干,准备磨面兑一半小麦粉,做花卷馍过年的。父亲抽着自卷的纸烟,不住地自责,叹气道:“估计他们家实在断粮了,咱们再想想办法吧!”
想什么办法呢?那个春节,一家人过得紧巴巴的。
……
往事如烟,散尽了所有怨恨。母亲赶紧说,好像有这事,但都过去了。
就是这里了。杨正启握住母亲的手,颤抖着说:“阿姨,40年前,带走了您家半袋红薯干的,是我的父亲。我就是代他来道歉的。”
“都过去了,过去了。”母亲是记得的,其实心里多少还是有点芥蒂的吧。
“可是我父母愧疚了几十年。其实,那件事以后没多久,村里包干到户,连年丰收,不愁吃了。父亲早想来亲自道歉,但始终没有勇气。他年前病重的时候才告诉我这半袋红薯干的事。那时一大家人实在没得吃了,可也不该这样啊。父亲本应感恩戴德,可是……他记得村名,记得阿姨家门前有棵大槐树。临终再三嘱咐,一定要我登门致歉赔偿。”正启几乎说不下去了,眼泪不住地流出,潮湿地划过脸颊。
母亲还能说啥呢?她鼻子早已酸酸,正如父亲当年说的,要不是有难处,谁会这样呢?“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现在不都好好的吗!”
看来母亲真的原谅了,正启父子俩也算不虚此行。
“爸爸,赶紧把礼品拿下来吧!”说着,父子俩打开车厢,拎起了“不堪重负”的礼品,在母亲一再推辞下还是搬到了我家堂屋里。
那个中午,他们父子俩没有拒绝母亲的心意,在家里吃了一顿农村的粗茶淡饭。当知道我父亲几年前因积劳成疾去世时,正启拍着头后悔还是来晚了。聊天中,母亲得知正启在省城机关工作,他儿子读高中了,成绩很优秀,也很懂事。这以后,曾经的陌生人想必是亲如挚友。其实,上天怎么会愧对助人知恩的两家人呢!
午后的乡村,树荫浓密,蝉鸣动听。历经沧桑的大槐树似一位耄耋老人,见证了这半袋红薯干的往事。
母亲目送着这辆红色小轿车消失在下坡的山间小路上。
“阿姨,我们有空还回来看您……”老远还在回荡着他们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