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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9月22日
给老村庄照张相吧
  □ 王 伟
  村庄,真的老了,见一次少一次地老。
  一处处无人居住的老房残院里,荒草与蛛网锈着灰暗的斑块儿,四季的风在村落的喉管里气若游丝,如同一把被弄断了弓弦的二胡。四周静得很,连细小的夜虫都找不到,到处都是青苔与蒿草。听到一双蹒跚无力的脚步,踏着枯厚的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跌跌撞撞地偎过来,似乎要漫过整个村庄。那声音一线一线地挪近,忽然又一垂一垂地拖远,像是曾经那二胡发出的渐强与渐隐。
  每次回去,总想找点儿什么,可每次看到的都像是一块辨不出颜色的破布,在温暾又阴冷的气息里战栗着、摇晃着。那破布被风吹裹成一尊稻草人,在疲惫的夕阳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昏昏欲睡,透着斑驳的样子,像枚印章。如今,再也看不清它当初拓出的那大片带着温热的印迹。曾经操持村庄里大事小情的村邻乡舍,像雾化一般离乡背井。当初总以为是自己影子的村庄,总以为月亮走我也走的村庄,渐渐失去了它的磁力,影子与月亮就再也没有跟了去。
  邻居老婆婆眼睑低垂,昏睡在院子里的木椅上,我没敢叫醒她。她住着一处破败的平房,墙上挂着牛套、笼头、缰绳,旁边还竖着一副架子车。穿过这座院子,我看到老婆婆种下的倭瓜、梅豆角、冬瓜、丝瓜,墙根爬满了野生的马泡瓜和灯笼草的藤蔓。稗草、狐尾草、薄蒴草等推推搡搡地展示着它们的生命力。老婆婆已经没有力气拔它、铲它,它们与人斗的快乐就再也没有发生过。几株老树僵尸般默默地望着垂目头斜躺着的老婆婆。那棵老椿树上捆绑着细铁丝,铁丝另一端拧在窗棂上,这根为晾晒扯出的铁丝锈得虬着腰,再也伸不直了。树干已被勒得深陷,四周隆起一圈大包,像水肿一样。堂屋门半开半合张着嘴巴,门画门钱儿凌乱地贴了一层又一层,扯破的、开胶的,尉迟恭的钢鞭和秦叔宝的金锏都耷拉了下来。
  一切都是无声的,这让人心惊胆战的肃穆里,透着人们被万种生物不断偷袭后的挫败、挣扎。在这荒草横生的院子里,老婆婆活成一棵错过了季节的庄稼,正被那些野草吞没。
  我想到平房上登高望远。
  到房顶,我突然就看到了天空的眼神,它望向村庄、望向人间的眼神。村庄该是多么的枯黄与渺小啊!树梢儿与天空相接,大地与老屋互托,远处的田野拽住白云。村庄的河沟里,鱼虾再也没有跃起来,该是化作淤泥还是提早冬眠了吧;绿藻厚厚地盖着,那水一动不动,像生锈了一般。那一家家房顶像洪水中的乌龟壳儿,一片片卖命似的浮出水面。极目之处,天地混沌一片,眼里只剩下无尽的苍远。
  房顶上的风,依然不大,像睡熟后的气息,均匀而绵软。像流水一样,濡过人的耳膜,映入脑海,如电波一般接通着时光,从此刻回溯过往。那回忆,一时里,变得杂乱无章。那光阴之水,像注了显影液一样,让过往的无数场景、亲邻与玩伴一下子都回来了,在这个房顶上喧声大作。
  所有的回忆,都随着那一声声布谷鸟叫,渍入村庄上空孤独的炊烟里。这让我想起《水浒传》里忠义厅最后的萧索颓败,还有那牛车渐行渐远的吱呀声。
  这次回来,是老婆婆要我给她照相的。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坐在堂屋正门口,周周正正的。我从相机的目镜里,看到她欲言又止的眼神。我明白,她想向我说什么。她试图把眼睛睁得大一些,像是要一眼看尽她80多年来的是是非非、沟沟壑壑。
  我和老婆婆唠了一会儿家常,她从院里拽一些梅豆角塞给我,我推辞不得。就在我要出院门时,老婆婆又叫住了我,说你把树上那几个柿子拽下来吧,再不拽都叫虫益子(小鸟)叨吃完了。那些柿子挂在树上很好看,像红灯笼一样。我每拽下一个,似乎老婆婆都会发出一声叹息。当我提着柿子要走的时候,忽然听到老婆婆自顾自地说,他们一个个几年都不回来,我一看到这红柿子就想得没法过。
  突然,我手里的柿子一下子都掉到地上,摔得稀巴烂。
  从最初我们逃也似的离开村庄到现在我们突然发现我们的线头儿还在那儿,村庄一直在完成一个拟人的修辞过程。不论我们走多远、走多久,生命的线团儿,从线头儿的展开到数十年的环绕,直到最后的打结都与那里纠缠。我们也注定要成为村庄的一棵树、一块砖、一株庄稼。村庄终于长成了一个人,一个无奈到沉默的老人,这个老人与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还需要回去,我们还需要与她相遇。
  天南海北里,我们飞得很远,犹如一只只风筝,那线还攥在村庄的手里。多年以后,我们才发现,那是村庄留给我们的脐带。我们都未曾向村庄承诺过什么,而村庄只有一个心意,唤你回来。只有我们回来了,它才叫村庄。所以,我又答应了老婆婆的另一个请求——照相机里还有胶卷没?给咱老庄子也照张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