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振立
石磨,现在的年轻人已多不相识。可在我小时候,谁家都离不开它。记忆中,儿时老宅有三间堂屋、两间东厢房,当然全是土坯草屋。厢房南间是灶屋、北间是磨坊,各自留门,中间山墙留有角门,更方便两屋内来往。
磨坊当然以石磨为中心。石磨安放在屋中偏东一些的地方。石磨下面是一块组合而成的大圆木板,比石磨宽出一尺多,用来接面。石磨周边是磨道,仅容一头毛驴拉磨或一人推拉磨行走。南山墙上楔有三四根木头橛子,用来挂大小粗细不等的圆箩。东西对称的两个窗口,主要用来透光换气。西窗靠北墙垒着一个外形是长方形、内里是椭圆形的空箱,是用来箩面装面的地方,里面放置一个用两根圆木做成的木撑子。粮食经石磨粉碎后,要根据需要,选择用一面或粗或细的圆箩,放在木撑子上,然后从磨盘上收回磨碎的颗粒,放到箩里,用双手推动,来回晃荡,这叫箩面。
母亲生于20世纪20年代。那时的爷爷、奶奶,养三男一女,加上母亲,一家七口人的生计全靠那盘石磨磨面换钱来维持。对这一家来讲,那盘石磨是让他们活下来的最大功臣。母亲每天除了帮助家人烧火做饭外,其余时间都是箩面,小胳膊都累肿了,从来没人替换她。
石磨使用久了,里面的牙沟就会逐渐磨平,磨粮食的效果就差一些,需要找个锻磨的老石匠来锻锻磨,在石磨的沟槽里重新开凿。印象里,我家每年冬天都要锻磨一次。锻磨人来了,每次都要在我家住上月儿四十天。天气好的时候,他总是忙着去十里八乡外找活儿,给乡邻锻磨。等到大雪封门实在出不了门,他才想起给我家锻磨。父亲是个铁匠,每次都把他锻磨的錾子锻打一新,或帮助打几根新的。彼此亲如兄弟,从来没有听说过讲钱的事。
我生于20世纪50年代。我记事时,那盘老磨已经磨得很薄了,每扇石面只有四指厚,重量也就100多斤。别看它薄,磨面还是很快很细的。爷爷说,他请当地一位名石匠,用做石磨最好的天然青石岩,千锤万凿才制作而成。
为了接面方便,垒磨时需在磨盘下先用麦糠泥平铺出一块比青砖还要厚一些的底座,半干时再安置磨下盘,压合成一体。底座下是一个圆形大木板,用于接面。石磨一年四季坚守在磨坊,像一位忠厚的老仆人,时刻静候着主人的使唤。
在我少年时的印象中,正因为它薄,推起来才不多么吃力,但时间长了就显得特别沉、特别累。为了激励我勇敢地坚持下去,妈妈教我唱《推磨歌》,歌词如下:
推磨磨,箩面面,蒸馍馍,做饭饭。
能出力,敢流汗,才会有,好吃饭。
推完磨,吃罢饭,打鬼子,上前线。
八路军,英雄汉,为穷人,啥都干。
这首歌谣我记得滚瓜烂熟。时刻不忘鼓励自己,要像八路军、英雄汉那样,做一个对国家、对民族有用的人,一生为改变穷人的命运、翻身做主人而努力奋斗。
再说推磨。用石磨研磨粮食时,须逆时针推动磨杆,上扇磨盘旋转后,白色的面粉就会从磨嘴边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此情此景,被很多有心人自创生动鲜活的谜语叫人猜,这种开发智力的游戏,为平淡的童年生活增添不少情趣,让人记忆犹新。以下几首关于石磨的谜语,都是我在我家磨坊里学来的。
其一
两块饼子一般大,嘴里吃喝腰里撒。
其二
一块田地圆溜溜,里头种来外边收。
其三
石头山来石头地,转了几圈才出去。
其四
石山对石山,铁柱埋中间,山里千条路,游览打圈转。
其五
石家有个姑娘,一副奇怪模样,牙齿都在肚里,嘴巴长在背上。
其六
一层顶山压下山,半山腰里竖旗杆,雷公轰轰不下雨,雪花纷纷不觉寒。
其七
两层石头一架山,上活下死两个盘,如果有人来推它,它就乐得团团转。
其八
石山上面压石山,石山顶上有深渊,五谷杂粮只管倒,这回不满下回填。
这些谜语,想想都觉得好玩有趣,比推磨更好玩有趣。当然,在当年的我看来,比猜这些谜语更好玩有趣的,是看毛驴拉磨。
说是推磨,其实轮到我们小孩子推磨的机会并不多。那个年代消息闭塞,大人都没有多少可以娱乐的事可做,更何况我们这些小孩子了。于是,我家的那间土坯磨坊成了村里孩子心中的景观。他们对前来拉磨的灰色或黑色毛驴总是带着几分猎奇的目光。每回轮到家人来磨面,是小孩子最快乐的时候。他们跟着自家的母亲来到磨坊,手拿着用村头野麻稞子编成的小鞭子,跟在毛驴后面,不时地吆喝几声,就很有成就感。偶尔碰到毛驴偷吃嘴,跟在后面的小孩子就立刻朝着驴屁股敲上一青竹竿棍子,心里会感到极大的满足。更多的时候只能是几个小家伙邀聚一起,偷偷地溜过去,在东窗户外看着那头毛驴,低着头不停地在磨道间转圈。
每逢生产队里的饲养员来给牲口磨豆料,则是孩子们跑来最多的时候。圆圆的石磨转动声刚一响起,窗户边或灶屋里就立马挤满蜂拥而至的顽皮孩童。他们趁着磨料人不注意,弓着腰溜过去,你抓一把,我抓一把,然后迅速跑开去,躲在不远处的旮旯里,半天往嘴里撂一个,像数金豆子品仙丹一般地吃完后,再偷偷溜过来,你抓一把,我抓一把……其实并非饲养员老爷爷只顾磨料看不到,只是他非常慈祥,故意给孩子们留下一次又一次“得手”的机会,变相满足一下他们平时吃不到炒焦豆子的食欲而已。
那时候,全村就我家有磨坊,村里人来我家磨面,不收一分钱加工费,只留下磨底麸子即可。一个磨底麸子,实在人留一满瓢,至少也留半瓢。正因为如此,我家早饭才不时会有馍吃。
人有生老病死,我家的磨坊也一样。它和老屋一起,倒塌于1975年。之后,老宅上很快盖起了四间红砖瓦房,西边那间还起了两层楼。两间东厢房同样是砖瓦房,属于磨坊的那间却没有再支石磨,而是做了杂物间。
我家磨坊,曾是我母亲出力流汗也流泪的地方。为了与她无关或有关的那些家人和孩子,母亲几乎倾其所有。我心里知道这些,但年轻时忙于工作,每天早出晚归、没明没夜地忙,虽然从乡下到县城一直和母亲吃住在一起,却没有想到怎么照顾她、回报她。最让我伤心的是,还没有等到我退休,母亲又着急忙慌地去寻找故去的父亲了,别人劝我说86岁的年纪不算小了,是喜丧,但我一想起自己曾经的不孝,心就会隐隐发痛。
我家磨坊,和我母亲一样,记不清多少次出现在我的睡梦里了。那一身古朴的背影,与而今的我颇多相似,步入老年,喜欢默然于心,回忆一些无足轻重的陈年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