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侯德云
读罢中篇小说《曹府遗事》(原载《鸭绿江》2023年第12期,《小说选刊》2024年第2期转载),我陡然想到两个字,“江湖”。
相裕亭是我的挚友,初见那年,我和他都还年轻,却如事先有约一般,彼此称呼,都加一“老”字。我叫他老相,他叫我老侯,一月月、一年年,真就把彼此给叫老了。
好在,对作家而言,有一种老,指的不是年龄,而是用笔的老辣。小说、评论、随笔,以及其他什么文体,都一样,都有稚嫩与老辣之别。
从《曹府遗事》中不难看出,老相比以往更老更辣。
我注意到,这部小说里那个名叫张宽的人,也很老辣。
张宽是个“老合”。
旧时江湖,把长于见物添价、见艺捧人、见机立威等伎俩为自己增值的“人情练达”者,统称为老合。
老相营造的曹府,是一座颇有气势的大院。“一片光怪陆离的房舍……前前后后,几十个工匠,不分昼夜地在那锯呀、凿呀、磨呀、砌的,耗时七八年。也有人说十几年……后期曹家又陆续建了小戏场、茶水房、曹蒲大药房等一批附属庭院”,以至大少爷曹瑛晖的太太白小芊婚后很长时间,“一直没有把曹府里那迷宫一样的房舍弄清楚”。
曹府大院够大,可它再大也是小社会。
小社会里边却有大江湖,张宽是曹府大江湖的核心人物。
老相写张宽,先从小处着手,随着情节的延展,逐渐写到大事上去。
对老合而言,江湖从来无小事。前辈作家曹靖华先生不是早就说过了嘛,“忆当年,穿着细事且莫等闲看”。
张宽就是这样。
小说的第一章,完全围绕“穿着细事”来写。
曹府的老太太想见以前的丫头袖儿,要张宽传话。袖儿是张宽的婆娘,按理说,张宽完全可以一口应承下来。可他不。他先找托词,“家中添了孙子。这阵子,她正屎一把、尿一把地忙活儿着洗尿布呢”。过两天老太太又问,他却假装把这事给忘了。他也不是有意阻挠袖儿去见老太太,他是在试探老太太是真有事还是随口一说。若真有事,绝不含糊,立马就办。老太太想吃米糕或油煎小黄鱼了是吧?保准第二天或是当晚就给送来。
老太太喜欢袖儿,“每逢年节,曹家各房的女眷们分发绸缎时,老太太总会多要上一份留给她”。
下面的叙事越发精彩了:
老太太赠送绸缎之后,袖儿再去曹府,还是身着灰布衫,跟上回一样。老太太觉得奇怪,问了,袖儿回话,绸缎一进家门就被儿媳妇抢走了。“弄得老太太笑容僵在脸上”,招呼人,又送了一块绸缎。蹊跷的是,过段时间,袖儿再来,还是那身灰布衫。老太太冷着脸子再问缘由,袖儿掀开衣角,轻拍里边的软缎衫,说,怕磨坏了,穿在里边了。一句话,让老太太笑得不行不行。
张宽家不缺绫罗也不缺绸缎,袖儿的言行,都是他精心设计的。他本人也一样,“在曹府里行走时,他每天所穿的衣衫,袖口那儿都磨出了白棉线”。他的礼帽、长衫、文明杖,曹府里的老爷、太太,也包括他身边的跟班,谁都没见过。
没见过就对了。
张宽在小事上精明如斯,在大事上更不含糊。
曹府的大事,一件连着一件。
第一件,曹蒲大药房。
曹蒲大药房从创建、更名到经营方式的转变,里边都浸透着张宽的心机。特别是在“眼罩”那件事上,他貌似不经意地确立了自己在曹府的“霸权”地位。
药房伙计,一年只有一个月的探亲假,有人耐不住欲火,晚上攀上房脊,偷窥曹府里的年轻女子。张宽无意中瞧出端倪,当晚派人蹲坑,果真抓到一位。一通暴打之后,张宽征求药房管事的处置意见。管事话里话外,有点袒护那个惹祸的伙计。张宽听得出来,管事跟那伙计的关系比较亲近。管事的意见是“赶他滚蛋”,张宽不以为然,他认为把伙计留下“做个榜样”更好,只不过得给他“戴只眼罩”。
“戴只眼罩”的意思是,弄瞎他一只眼。
张宽说罢转身离去,没几步,听见身后一声惨叫。他没回头,只在回廊的拐角,“抬头望了望天上的一钩弯月”,倏尔问了身边随从一句:“明天初五了吧?”
第二天是初六,可是随从惴不敢言。
等于说,张宽借药房伙计的一只眼,给所有下人都吃了一通杀威棒。
第二件,年礼牌。
盐区有送年礼的风尚。曹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年礼更要讲究,像熊掌、猴头、燕窝之类的珍品,也都列在礼单之上,送给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次一等的礼品,送给“西山锡矿那边的领事、班头,曹蒲大药房的头柜、二柜、刀上,等等,这些都掌管着一个行业里的事务”。最低一等的,是奴婢、伙计之类。总之是人人有份。
张宽他爹在曹府当管家的时候,年礼一律摆在西门口的廊檐下,等对方来取。曹蒲大药房建成后,又把年礼摆在药房的厅堂里。这种做法有个弊端,年礼的轻重,任谁都一目了然,难免让某些人心里不痛快。临到张宽主事,革其弊端,定制礼牌,印上竹叶、梅花、牡丹花等花草图案。不同的图案,代表不同品级的年礼。曹府认牌不认人,见什么牌,发什么礼。
“曹府内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当年在府内犯过错误的人,或是回乡探亲未能及时赶来的当班者,将要被扣下当年的年礼。”
张宽养了个小老婆,这事,曹府上下,包括袖儿,一概不知。扣下的年礼,是给了小老婆还是给了谁,也无人知晓。
第三件,大少爷从军。
曹瑛晖投笔从戎,不久,在岳父的关照下,官升数级,晋为少校。
这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怎么就不得了呢?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嘛,盐区兵站那个被称作“黄团长”的家伙,“肩头上挂的是上尉军衔”。也就是说,大少爷比“黄团长”官大一级。
一个上尉,“出门有卫兵护卫,隔三岔五还有人请去吃酒席”,一个少校呢?“那不得整天吃酒席”呀。曹府老太太高兴了,说:“赏!”
赏给大少奶奶白小芊“两匹丝绸,外加一件貂皮大衣”。
赏不赏的,属于细枝末节,关键问题是,大喜临门,得弄出个动静,让整个盐区都知道才好。
在张宽的策划转圜之下,兵站黄上尉带着队伍,大张旗鼓,招摇过市,给曹家送喜报来了。
锦上添花,张宽还把私塾里的小屁孩组织起来,穿团福红长袍,戴瓜皮帽,手摇彩旗,时不时高呼口号,走在队伍最前列。
紧随其后的,是军乐队。
一路鞭炮齐鸣。
曹家的声势,如此这般,轰轰烈烈地造出来了。
张宽的脑力,加上“黄鱼”和酒肉,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呢?
不几日,张宽定制了一块“中校府邸”的匾额挂在曹府的大门上。来吃酒席的黄上尉有些纳闷,张宽不动声色,手臂一扬,笑着说:“升啦!”
第四件,秀玲私奔。
第五件,曹姜交恶。
这两件事,前后有因果关系,得连在一起说才行。
对曹府而言,这两件都是天大的事。
老相把大量笔墨用在这两件事的描述上。前面的大事小情,在我看来,都是故事背景。
耐人寻味的是,这两件事情里边,老相在张宽身上,反而着墨不多。
不多的笔墨,还都落在一些琐碎上面,张宽内心的诡谲,只隐隐约约显现些许蛛丝马迹,供读者在故事背景的延长线上,对其妄图展开联想。
曹府的衰败,缘于二爷酒后的一句话。秀玲是二爷的女儿,二爷跟姜姓矿主喝酒划拳,随口把秀玲许配给姜家的大儿子姜虎。曹姜两家都在西山开锡矿,两家为“矿眼的选位、矿洞的地下走向”等问题常闹纠纷,借用张宽的话说,“两家的矿洞都开到一起去了”。此种情状,还有比联姻更好的解决方法吗?这样说来,二爷也算是老谋深算之人。秀玲对这桩婚事原本也没有异议,可是——小说里最要命的元素常常出现在“可是”之后,可是兵站队伍给曹府送喜报那天,秀玲对王副官一见钟情,夜里头躺在床上烙烧饼,把王副官跟姜虎比来比去。
王副官一身戎装,身材魁梧,相貌英俊,那个“塌鼻梁、小眼睛,嘴唇子还向外面翻卷着”的姜虎,哪能比得过呢?
你说怎么那么巧,秀玲芳心乱颤的夹当,王副官偏偏一次又一次来曹府,为大少爷传递书信。来来去去的,秀玲跟王副官就有了交往,慢慢慢慢,又有了床笫之欢。
秀玲悔婚,找老太太哭诉。老太太倒是向着孙女,可是,嗨!
小说情节开始摇曳起来,未几进入高潮:
曹家请来了戏班子,一武生演出时失手,把看客姜虎刺伤;秀玲和王副官借演戏之机私奔;曹家新矿区挖掘庆典那天,姜家放炮,将曹家的矿洞炸塌,炸死了大爷和一位政府官员;曹姜两家打官司,费尽周折,曹家还是输给了姜家;曹家斥巨资购买枪支弹药;姜家被“山匪”攻陷,姜老爷子和姜虎死于非命,二儿子姜豹逃生;曹瑛晖随军打仗,生死不明;姜豹率一支土匪队伍洗劫曹府,打死二爷,抢走大量财物,老太太和张宽侥幸逃生。
随后由老太太做主,用一栋“含玉楼”的价格,卖掉整个曹府,幕后买主是张宽。
张宽一直没敢入住曹府。
尽管没敢入住,他也是最大赢家。
老相在创作谈《为有泉头活水来》中说,2022年早春,他去云南省建水县参观朱家花园,觉得那里的亭台楼阁,好像在他以往的作品中都出现过。
老相说他触摸朱家的“中将府”“含玉楼”,如见“失散多年的亲骨肉”。
老相说他“连夜在手机上划下几个短章的小标题”,又感觉短章容纳不下他的想象,于是“搭起了一个比短章稍长一点儿的框架”。
老相的表白暗合了我对这部小说的总体评价:它是《盐河旧事》系列作品之集大成者。
老相的《盐河旧事》,写的不光是旧事,更是江湖。
人间何处不江湖,小说创作领域,也一样。
张宽是曹府里的老合,老相则是小说里的老合。不同的是,张宽“老”在阴处,老相“老”在阳处。
愿老相的小说创作,自《曹府遗事》起,一路高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