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 威
杨师傅是我们龙凤镇最年长的剃头匠,门楣上只有四字横批:艺高胆大。带弹孔的暗红实木对联:剃头刮胡毫末技术,修面静心顶上功夫。
走进门,一排长条宽凳,油亮中透出沧桑。长条板凳上,一溜灰头土脸的老爷们儿,不急不躁地等着。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这群老爷们儿表面上风轻云淡,暗地里却算计着、推让着。算计啥?推让啥?您猜呢!
靠墙一溜四张大转椅,四个大老爷们儿或坐或躺在大转椅上。靠门口是杨师傅的儿媳妇,低头弯腰,剃头、刮脸,时不时和顾客说笑着。第二位是小杨师傅,杨师傅的儿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顾客聊着。第三位是中年的李师傅,杨师傅的得意弟子,像师父一样不苟言笑,一脸认真地剃头,时不时看看镜子。最里面的长眉老人便是杨师傅,白发精短稀疏,双目微睁。刮胡刀在黑魆魆的剃刀布上“啪啪啪”响了几下,掀起盖在顾客脸上的热毛巾,“呲——呲——呲”,缓慢悠然又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待到脸光腮净,杨师傅拿过剪刀,“嚓——嚓——嚓”,随意中透出坚定,碍眼的鼻毛不见了。热毛巾一擦一抹,左手轻托顾客眼角,右手捏着长把刮胡钢刀,小拇指翘着,天啊,钢刀尖竟在眼角旋转。你不用吓得大张着嘴巴,看,躺椅上的大老爷们儿皱纹舒展,十分享受的样子,好像有人在给他挠痒痒。最享受的还在后面呢!一把长把旋刀在顾客耳朵里旋转,似乎有“轰隆隆”的巨响在耳边响起,那闭着的眼睛、舒展的面部肌肉,无不透出舒服的感觉。鹅毛竹签一挠一扫,耳孔清净。你以为结束了?早着呢!“哗啦啦”一阵响,拧出热毛巾给顾客净面。“啪”,躺椅彻底放平,放松按摩开始了。头顶、眼窝、太阳穴、双肩——打鼾声唱戏一样悠扬。
明白这群大老爷们儿算计啥、推让啥了吧!那边,徒弟们都剃完几个头了,杨师傅这边还在鼾声中按摩呢!谁不愿意享受呀,大家推让着、算计着,啥时候轮到杨师傅给自己剃头呢!脸皮薄的,碍不过情面的,着急办年货的,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徒弟的招呼下,坐上徒弟的转椅,镜子里准是一张苦瓜脸,映衬得男女徒弟的笑有些得意。
听完弹孔对联的故事,你就不奇怪杨师傅的风轻云淡、慢条斯理了。当年,杨师傅跟着老王师傅走街串巷去剃头。一个春光明媚的集市上,老王师傅慢条斯理地给一个庄稼汉剃头。“让开。”随着一声断喝,坐着剃头的庄稼汉被一脚踹倒。土匪头子“路不平”一屁股坐下来,“盒子炮”指着老王师傅:“给老子剃个头。”瑟瑟发抖的庄稼汉,顶着剃了一半的阴阳头屁滚尿流。杨师傅脑袋“轰”的一下,像被人点了穴道。早就听说“路不平”打家劫舍,甚至杀人越货,活阎王啊!老王师傅依然微笑,从包里拿出一块雪白的围布。面对黑洞洞的枪管,慢悠悠地给“路不平”围好、系上。“嘎——嘎——嘎”头发齐了,“嚓——嚓——嚓”胡子净了,“咔嗒——咔嗒”鼻毛不见了,“哗啦——哗啦”耳孔清净了,“盒子炮”随着鼾声掉地上。“路不平”一激灵,跳起来抓枪,愣怔一会儿,随即竖起大拇指。“路不平”拍拍老王师傅的肩,甩出一摞银圆,哈哈笑着走了。
“路不平”剃过几次头后,干脆给老王师傅找了个门店,古香古色的招牌:剃头刮胡毫末技术,修面静心顶上功夫。门楣上四字横批:艺高胆大。“路不平”没事就来店里,老王师傅笑呵呵地给他剃头刮胡、修面聊天。有时,“路不平”不剃头,就是找老王师傅聊天。有时哈哈大笑,有时眉头紧皱,有时又咬牙切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路不平”的口碑慢慢变了,老百姓暗地里交口称赞。有人说,雷家庄欺男霸女的雷老虎被吊在村外大树上,附近的穷人家门口都放有银圆。有人说,临县的土匪“独眼龙”带着匪众归附了“路不平”。再后来,杨师傅还听说“路不平”炸过鬼子炮楼,端掉过鬼子的岗哨。
树叶飘落,冬天来了。“路不平”好长一段时间没来剃头聊天了,形势似乎越来越紧,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人心惶惶。有人传言,“路不平”因伏击鬼子受重伤,也有人说死在转移的路上了。杨师傅劝师父回乡下老家躲躲,老王师傅依然笑呵呵地开门迎客。街上出现了鬼子的身影,在鸡飞狗跳的街头,假模假样地安抚百姓。龟田队长剃过一次头后成了常客,时不时来让老王师傅刮脸按摩,有时还带着礼物。看着师父的笑脸,杨师傅心里像吞了只苍蝇。
年关将近,杨师傅奉师命回趟老家。两天后赶回镇上,带着弹孔的对联歪倒在废墟里,苍凉、悲壮。街坊都在谈论,刮胡刀割断了龟田的气嗓。
龙凤镇不知道哪年又挂出了带弹孔的对联:剃头刮胡毫末技术,修面静心顶上功夫。杨师傅在店里修面静心,年复一年。古香古色的对联映衬着杨师傅,耐人寻味又一脸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