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太广
听母亲说,姥姥于1906年出生在一个殷实的家庭,不愁吃、不愁穿,裹脚时有保姆护理,后来嫁的姥爷家是个大地主。姥姥先后生了9个孩子,我母亲排行老三。令人想不到的是,姥爷后来因吸大烟、抽老海败尽家产,家道衰落。全家人从汝南县金铺镇刘花门村外出逃荒要饭,从此过上了流离失所的生活。我母亲9岁时就当童养媳,二姨、三姨给了别人家。姥姥拖儿带女受尽苦难和煎熬,到新中国成立时才落户汝南县城南边的大吴庄村小辛庄。
我从记事时起,就觉得姥姥已经很老了。她那双小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颤颤巍巍的样子就像个不倒翁。姥姥每年春天都要来我家住上个把月。她每天都要花一些时间来侍弄她的小脚,用她自己的话说,那不是为了美丽而打扮。用热水泡泡脚,放松放松,修剪一下老茧,全身舒坦些。
姥姥洗脚时,我看到她的脚除大脚趾外,其余4个脚趾头都是往下弯折,粘在脚底板上。本来该向前长的骨头也都弯曲在脚底下,使脚面拱得高高的,脚前面尖尖的,像个肉粽子似的。我好奇地问:“您的脚咋是这个样?”
我这一问似乎戳到了姥姥的痛处。她叹口气说:“裹小脚一双,流眼泪一缸啊。我小时候,小妮子都是这样,老的(指父母)对俺说,小妮子不裹脚,长大了会成为‘尺板脚’,只能做苦工,嫁不到好男人。”然后,姥姥哼起了一首歌谣:“裹小脚,嫁秀才,吃馍馍,就肉菜;裹大脚,嫁瞎子,吃糠菜,就辣子。”还有一首歌是:“三寸金莲多好看,脚长一尺最难看;莫说公子看不中,牛郎见了回头转。”小妮子们听到大人的劝说,只好乖乖地让爹娘给裹脚。
我又问:“咋裹脚呀?”姥姥说:“我长到5岁时,俺娘用织布机上的‘射通’,横垫在我的脚腰下,让脚腰凸起来,然后用长布条把我的大脚趾以外的脚趾头连同脚掌折断弯回脚心。刚开始缠得松,后来慢慢地缠紧了,还逼着我走路。慢慢地,我的脚腰被‘射通’凸断了,疼得我一个多月不能下床走路。”停了一会儿,姥姥又说:“虽然脚腰折断了,但脚肿得很。俺娘又说,你这双男人脚,咋还不烂呢?后来果然烂了,俺娘找来一块烂瓷碗片,砸碎后放到我的脚底下、脚腰里,又用裹脚布包起来,套上小鞋,让我下地走路,我的脚被划破了,血从裹脚布上透出来,慢慢地变黑后化脓腐烂,臭烘烘的。后来,俺娘又用木棍狠狠敲打脚骨,把骨头都打碎了。”
“那不疼吗?”我问。姥姥说:“咋不疼哩!我疼得钻心,哭得死去活来。俺爹一听见我哭就发脾气,瞪着眼骂我:‘憋住!再哭,就再缠紧点。’从那天起,裹脚布一天比一天紧,脚是一天比一天疼啊!就这样,一根丈把长的裹脚布终于勒断了我的脚骨,把那8个脚趾头都折断在脚底板下边了。搁以前是不能叫外人看见的,现在是新社会,也没那么多道道了。”我看到姥姥这惨不忍睹的小脚,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又问:“您裹脚了,俺娘咋没裹脚呀?”姥姥擦了擦眼泪说:“你娘小时候政府不让裹脚了。她才裹几天就被检查的人给放脚了。”哦,俺娘的大脚板原来是这样保留下来的。
从那以后,我不仅同情姥姥为裹脚所遭受的残酷折磨,还可怜她一生所受的磨难。我更加孝敬姥姥,每天坚持给姥姥打洗脸水、洗脚水,给她拿馍、端菜、端饭,尽量少让或不让她走路,以减轻她的痛苦。当姥姥回到四舅家后,我每年大年初二步行30多公里去给姥姥拜年。1973年姥姥66岁,按农村习俗,“六十六割块肉(即子女孝敬老人的方式)”。这年冬季的一个星期天,母亲蒸好一大草篮肉包子,让我和三姐徒步冒着小雪给姥姥送去。当姥姥挪动着小脚,拿起这颠簸了几十里路、饱含亲情的肉包子时忍不住哭了。四舅、四妗和在场的人也都流下了眼泪。姥姥因患有高血压病,于1979年冬天病逝。我听说后立即骑自行车带着母亲前去吊孝。母亲边哭边趴在姥姥的脸上亲,然后反复抚摸姥姥的小脚和新穿的绣花鞋。
姥姥的小脚走过山、蹚过河、踏过雪、踩过泥泞的小路;姥姥的小脚不仅见证了中国妇女几千年来所承受的痛苦、屈辱与磨难,还见证了中国妇女的解放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