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常青莲
老家的偏房里,有一辆破旧的架子车,不知何时已布满了灰尘,车胎空瘪炸纹,车圈几乎紧贴地面,像一位满脸沧桑的老者在时光的鳞片上回忆着辉煌的过去。
年年春耕,架子车乐此不疲地运送着农家肥和种子。岁岁秋收,架子车更是主角,红薯干、高粱、大豆等都得它来运。那时,自然也少不了驾辕的小水牛。小水牛是我家买的唯一一头牛。初上套,干活不顺当,因听不懂号令,父亲手把手调教后,慢慢地,它才能适应农活。
我的童年,是“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的年代。红薯收获的时节,我们姐弟5个只要能端动碗,都得劳动。一天夜里,我睡得正香,母亲拍着床板喊:“快起来!快起来!下雨了!。”我立即穿好衣服,找到那双到膝盖的胶靴,眼睛都睁不开,扶着架子车的车帮,就呱嗒呱嗒地在黑暗中,摸到俺家晒红薯干的地头。架子车在地头安静地等着。我顾不上理会调皮的小雨滴,摸黑寻觅红薯干白白的轮廓,只管机械地拾起。半干的红薯干最难储藏,雨水一淋,就会坏掉,听说只能酿酒了。我半蹲着,拾一把放篮里,走一步提一次篮子,丝毫不敢怠慢,像打仗一样。
西坡上,我家种有2亩玉米。玉米秧苗已到腰深,父母、我、大弟弟都去给玉米施肥。大地热气腾腾,空气凝滞了一样,黏黏的、沉沉的,闷得人透不过气。狗尾草耷拉着脑袋,就连最爱卖弄高嗓门的蝉,也是有气无力的一声高一声低。我一篮子化肥没施完,就感觉腹部疼痛、浑身无力,脊梁骨里冒冷汗。母亲吓得变了脸色,父亲赶紧把拉化肥的架子车腾空,把我抱上去,拉着架子车就往医院跑。我躺在架子车上,微微闭上眼。太阳炙烤着大地,一股股化肥的独特气味钻入我的鼻孔。车子在路上颠簸着,也许是化肥的气息使我气血畅通,疼痛奇迹般地消失了,身体仿佛熨帖过一样顺畅。虚惊一场,父亲才停下车,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每次想到这件事,我心头就充满感激。
小麦离地面有一拃高的时候,年就到了。大年初二,我们一家七口人都穿上新衣,去姥姥家走亲戚。母亲早早地把架子车车厢打扫干净,轮胎用井水清洗过,就连车把也用抹布反复擦洗几遍,再系上两根代表喜庆的红绳子。父亲找来一块长木板,绑在车厢的底端,母亲先铺上一张蒲草席,再铺上一床松松软软的被子,那时候觉得比现在火车的卧铺还要奢华。我们姐弟五个脱下鞋子放到蒲草席下面,有秩序地坐到车上,母亲就又用一床被子给我们盖好。车把上悬挂着装满油条和果子并用毛巾盖着的竹篮。父亲拉着,母亲在旁边推着。出了村子,我们就一路向北。车轮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滚动着,发出有节奏的吱吱扭扭的声音,就像是别样的小曲儿。走着走着,父亲出了汗,就把外套脱下交给母亲,然后继续拉车。母亲头上的蓝披巾的穗儿在轻风中飞扬着。我们一家人的欢声笑语随着车轮的滚动,在通往姥姥家的路上、在麦苗熏染过的轻风里飘荡。
姥姥、姥爷早就在村南头的那座桥上等待了。姥姥一见到我们,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牡丹。我们穿上鞋,一个个跳下了架子车,簇拥着姥姥进了小院。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洒过了清水,显得格外整洁。我们几个跑来跑去,抱小猫、捉小狗、逗小羊玩,拉着姥爷讲故事,热闹非凡。姥姥把美味佳肴都端上来,最令我们心花怒放的是每人两角崭新的压岁钱。
架子车是童年的玩具,可以有很多花样玩。每逢周末,在院子里,我领着弟弟、妹妹及邻居家的孩子一起做游戏,输者就做苦力,推拉架子车,赢者美滋滋地躺坐在架子车上,在院子里转上几个来回。架子车俨然成了我们的伙伴。在欢声笑语中,我们度过一个又一个愉快的星期天。
那年,我带着4岁的儿子回娘家。返回时,父亲决定用架子车送我们到路口,我万分欣喜,比儿子都快,迅速上了架子车,母亲嗔怪道:“多大了,还让拉着你。”我的心猛地一颤:不经意间,我已到而立之年,父母也已经70多岁了。
“有啥哩,我又不是不中用,抱着娃儿多沉呀。”我拗不过父亲,坐上了架子车。望着父亲弯弓一样拉车的背影,我再也忍不住泪水,任它肆意奔涌。
风风雨雨数十载,架子车伴着我们姐弟5人快乐成长。如今,我们都已经有了各自幸福的家。架子车,像母亲、父亲那样默默地在历史的长河里走过,像一位孤独的老者一样,某一天也会悄然离去,但所承载的爱,如涓涓细流,滋润着我的心扉,令我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