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运涛
我经常幻想自己是个诗人,激情万丈,纯净如婴孩,人生诗意,远离县城的庸俗日常。可我不是,我早已抛弃诗歌,但我仍要坚定、郑重地表达我对诗意人生的向往,对诗人的尊崇。这也是上届诗词学会换届我欣然前去为新任会长学荣兄站台的原因之一。
我与学荣兄的接触,与诗词有关。20世纪90年代初,他调进我就职的学校。学校老师近百,他教语文我教英语,按说接触不多,但他负责新创办的校报《百草园》的编辑工作,我恰是文学青年。多少年后他还能背得出我那首小诗里的句子,让自卑的我稍得抚慰。但这个接触并不长,他很快又调到教育局办公室,后又转调计生委,先后任过办公室主任、纪检组长。像小县城上千名科级干部一样,学荣兄也成了一个庞大机器上的螺丝。螺丝都一样,不必多说。我想说的是机器停止旋转时的螺丝,书法与诗词占满了学荣兄的业余时间——先是书法协会主席,后又接管诗词学会。
前几天,学荣兄拿来他的诗词集《心程逸韵》打印稿,当时我正沉浸在重读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的乐趣中。这部长篇小说厚重,文本繁复,像首庞大的交响乐,叙述时而激昂时而平静。我信手翻开还泛着墨香的《心程逸韵》,“千峰沉碧水,一镜映晴空(《南湾湖夕照》)”,明亮坚脆,一下子把我从刘震云细致、日常的叙述中拖出来。
当晚我们小酌——这是最见学荣兄性情的时候。他先朝自己肚子上打一针胰岛素,然后开喝。整个酒局,从头到尾他都能保持愉悦和享受的状态。“一唱江河万古泱,星移斗转说炎凉。沧桑不改云颜色,诗酒无关我辈狂。”这是他的《新将进酒》,既有“天子呼来不上船”的不羁,又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豪迈。你很难想象如此恣意汪洋的词句会出自学荣兄这样一个长期浸淫在基层官场的人之手。我们从中也可见他书法和诗词创作的状态——敏锐地捕获生活中的灵感,在字里行间享受悠然自得,他的诗词中有真我。学荣兄不仅在诗词里飞翔,现实中也一样。2013年秋,时任县委书记被查,几乎所有在其任上被提拔的官员都到纪检部门过了堂,学荣兄也未能幸免,但他面对纪检干部的询问很坦然,只说:“没行过贿,不会行贿!”行与言,均闪闪发光,发出掷地有声的回响。《书怀》是他的人生哲学,“不望成名不羡家,痴情泼墨付闲暇。遍临碑帖仍由性,敢纵心缰立危崖。”散淡、脱俗、家常,是他的诗,也是他的为人。从学荣兄身上,我们发现诗的生机、生趣不是写出来的,是活出来的。
相对于我们的物质生活,诗词卑微、虚无,但学荣兄的咏唱却足够虔诚,足够纯粹,有种安详的回味。“孤形伫影露风寒,隔世红颜对月眠。情断缘消何处梦,山僧无奈任花残。”一声无奈,道尽山上枯梅的孤形。学荣兄给了我们一个诗人的样本,他将浮躁的生活文学化,让诗词与这个时代和谐相处,与诗人的庸常生活和谐相处。
《心程逸韵》诸多诗词中驳杂的意象都来自日常生活,它们像画家一样涂抹出令读者眩晕的时空,华丽而荒凉,荒谬而又确切,相互转化,敌视,或者彼此拥抱。诗词与作者的人生融合在一起,成为其生活的旁证——旁证这个词不太准确,像是做了什么坏事的证据。这样说吧,这些诗词再现了学荣兄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与想象,它们有种静默的内在性,像山顶的一樽空瓮,呼应着四面八方的风。学荣兄站在空瓮旁边的庙宇前,听风在其中回响,他是我们庸常生活的一个耐心而又审慎的见证者。
《心程逸韵》的语言是高雅的,但又平白如水。比如《咏樵》,“常怨未能红一把,才红一把却成灰。”识字的人都能读得懂。还有《咏筷》,“出双入对本同门,历尽沧桑累累痕。一日三餐共咸淡,磕磕碰碰到黄昏。”作者咏的何止是樵与筷子,人生莫不如此。
不发呆、不矫情,平仄规整,又不拘泥于平仄,这应该是学荣兄的诗词语言观。我觉得这和小说家的语言观一致,用词准确,细微地表达经验,表达存在的复杂与幽微。联想到《一句顶一万句》中牧师老詹在村头遇到杀完猪的老曾劝他信主那段,虽是对话,但诗意盎然:
“跟他一袋烟的交情都没有,为啥信他呢?”
“信了他,你就知道你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我本来就知道呀,我是一杀猪的,从曾家庄来,到各村去杀猪。”
“话不是这么说……你总不能说,你心里没忧愁。”
“那倒是,凡人都有难处。”
“有忧愁不找主,你找谁呢?”
“主能帮我做甚哩?”
“主马上让你知道,你是个罪人。”
“这叫啥话?面都没见过,咋知道错就在我哩?”
“主他爹也是个手艺人,是个木匠。”
“隔行如隔山,我不信木匠他儿。”
这种语言很少触及的隔膜,既是小说家们的目标,也是诗人的方向,或者说是所有汉语写作人的共同使命:通过语言追究、发现和扩展我们的内在性。现代化快速推进我们的庸俗生活,底层的精神向度如坠迷雾,甚至可能会出现断裂。我们和老曾一样,茫然地看着老詹,就像我们看着学荣兄这样的诗人一般:这,是我们的问题吗?
当然,学荣兄并不完美——完美的写作者似乎还不存在。写作也是一种庸常生活,无须夸大也不用妄自菲薄。在被庸常生活充斥的小县城,真正称得上诗人的,不仅仅是能写分行文字的人,还须具备某种情怀,须从自发状态上升到自觉状态。我相信,学荣兄和我一样,都在朝这个方向努力。
隔行人的浅见,权作序。